一身肅穆莊重一等鄉子禮服的方解在太極宮門外的甬道一側蹲下來,從那件厚重繁瑣的衣服下面摸出皮囊,從里面將煙斗抽出來,塞上產自江南的上等煙絲。還沒有明亮起來的太極宮前,一點火星忽明忽暗。
方解的煙癮其實不大,但他總是覺得煙斗是和上輩子那個世界很親近的東西。
吐出一口煙霧,他看了一眼艱難蹲在自己身邊的項青牛:“你打算回去之后怎么做?雖然陛下不可能將蕭真人協從怡親王謀逆的事公告天下,但你們清樂山的日子必然不好過。如果我推測的沒錯,估摸著道宗領袖的位子會逐漸被陛下轉移到武當山那邊。”
“還能怎么做。”
項青牛實在蹲不住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自此之后,我們清樂山就要開始夾著尾巴做人的日子了。我去他娘的,師父說將來我會扛起清樂山的重擔,誰想到會是在這種情況下扛起來。師兄如今被關在大內侍衛處的密牢里,我那四個師侄在長安死了一個殘了一個,另外兩個帶著人本打算在長安城外接應,結果被陛下派去的高手圍了,聽說師兄被擒,那兩個師侄一個自殺一個投降……”
項青牛嘆了口氣:“清樂山四大神官死了兩個,被抓的那兩個也必然是一樣的下場。現在清樂山里就剩下一群小道人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以我的修為想要維持清樂山的尊嚴簡直是癡人說夢!”
“你什么時候這樣清醒的認識到自己的實力了?”
方解笑了笑道:“其實你也沒必要那么擔心,陛下既然不會昭告天下清樂山謀逆的事,你也就裝作什么都沒發生過。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昭告天下的旨意還會說你們清樂山的掌教蕭真人和座下四大弟子在與叛逆的殊死搏斗中為國捐軀,這個時候沒人敢上門挑釁。”
“但愿吧”
項青牛長長的舒了口氣,看著依然黑的有些深邃的天空喃喃道:“我到現在也沒想明白,師兄他圖的是什么。”
“那就不要去想。”
方解拍了拍他的肩膀:“清樂山的招牌只要還沒倒下去,就不用太擔心什么。你師父不是說了你是他弟子中天分最好的那個嗎,你要是潛心修行,過個十年八年的,未必就不能達到你師兄的境界。”
“那樣的境界有用?”
項青牛搖了搖頭:“如果到了那樣的境界之后帶來的就是越發的貪婪,我寧可是個不會修行的廢物。”
“錯不在修為境界,而在于思想。”
方解想了想說道:“你師兄追求的是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他想要做的不是人上人而是天上人,這種人即便沒有謀逆早晚也會瘋掉。而你不同,你從來都不是一個會爭的頭破血流的人。”
“你是在說我廢物?”
“不……君子不爭,是好事。”
項青牛自嘲道:“怎么現在從你嘴里說出來的話都顯得那么虛偽,我這樣的人都成稱為君子了,那君子可真不值錢。”
“你錯了。”
方解笑了笑道:“這世界上大部分的君子都不值錢,因為他們都是偽君子。而真性情的人才值錢,千金不換。”
“真流氓也是真性情,照你這么說還成了美好品德了?”
“哎呀你看,還能開玩笑就證明你沒那么絕望。”
方解使勁吸了一口煙斗,然后緩緩的從鼻孔里噴出來濃濃的兩道煙霧。清冽的早晨,煙霧顯得很白很濃。看起來,他就好像一個噴著煙火的怪物似的。
“很多時候人們以為已經到了絕路,無論往前往后都看不清楚腳下的路……可事實上,大部分時候是在自己欺騙自己。而欺騙自己的原因,則是因為畏懼。很多時候你認為你絕對做不到的事,其實是你自己心里太害怕太擔心。你擔心自己一腳邁空踩進深淵萬劫不復,擔心自己不能將清樂山維持下去對不起所有人。”
“可你還沒有往前去走,怎么知道踏過這一片荊棘之后不是柳暗花明?或許我說這些你會覺著我有些矯情了,大道理誰都能說出一二三四五六七,可道理既然能成為道理,自然是有可取之處。”
“每個人面對自己從沒面對過的困境,正常人第一反應當然會有害怕會有迷茫會有恐懼。如果這個困境是可以避開繞開的,誰也不會傻逼呵呵的非得去闖一闖證明自己很強大。可如果這個困境真的沒辦法避開沒辦法繞過去,而后面的路已經坍塌下去,你除了往前走之外別無選擇,你卻依然沒有豁出去的勇氣,那就更傻逼了。”
項青牛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聽起來好像是有點道理。”
他從方解手里將煙斗拿過來,塞進嘴里使勁抽了一口然后開始劇烈的咳嗽起來:“方解啊……咳咳……你剛才說話的時候真特娘的像個神棍,有這樣的底子不搞宗門實在糟蹋了……咳咳……要不你別當官了,我把清樂山掌教讓給你,我給你當打手。”
“你的意思是我應該去混黑幫?”
方解撇了撇嘴:“多沒出息!沒有朝廷背景的黑幫注定出不了頭。以后我在朝廷里做官,你在江湖上搞黑幫。咱倆聯手,不出幾年就能一統江湖。到時候挨著個的宗門去收保護費,誰不交就滅了誰!”
“對對對!”
項青牛道:“光收宗門的錢可怎么行,既然要作惡就要徹底些嘛……天下所有的商行商鋪,一律都要給咱們交保護費,誰特么要是敢反抗,我就派人往他家院子里扔花圈,扔禮花彈,堵住他家的門,潑狗血,半夜趁著他們睡覺的時候沖進去裹上棉被暴揍一頓。”
“嗯!”
方解道:“到時候要是還敢不交,我就讓官府出面拆他的鋪子!”
“不同意拆的就老老實實的交銀子!照這樣說,用不了多久咱們就富可敵國了啊。”
項青牛嘿嘿笑了笑,還是不習慣抽煙于是將煙斗塞給方解。方解抽了一口后笑著問道:“現在爽了嗎?”
“有點爽了!”
“爽了就得了”
方解將煙斗在地上磕了磕,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其實我還有個更爽的想法。”
“什么?”
項青牛好奇的問。
方解喃喃道:“你說,咱們要是能把剛才咱倆說的那樣的人都弄死,一個不剩,出現一個干掉一個,還不用接受律法的制裁,是不是更爽?”
“我操!”
項青牛跳著腳道:“那他娘的就是爽翻了!”
方解不知道皇帝和項青牛說了些什么,皇帝是先見了項青牛后見了他,項青牛從東暖閣出來的時候方解被召進去,兩個人擦肩而過。但方解看得出來項青牛臉上的表情輕松了不少,顯然皇帝也不只是斥責,應該也鼓勵勸勉了一番。
兩個人相視一笑,沒來得及多說什么就已經分開。方解看著項青牛挑起嘴角笑了笑,項青牛看著方解撅著嘴搖晃了幾下腦袋。一個說了聲珍重一個說了聲再見,只是誰也沒想到下次再見的時候竟是已經物是人非。
這個忽然間不得不讓自己直面一切的胖子,臨走的時候心里裝滿了方解的話。回到清樂山之后他確實面對了許許多多難以解決的困苦,每當他覺得自己就要跌倒下去的時候就會莫名其妙的想起方解手里的那個煙斗。
想起那個蹲在清晨微光里,忽明忽暗中吞吐煙霧的妖孽。
“臣方解,叩見陛下!”
方解鄭重的行了禮,然后起身站在一邊。
只睡了一個時辰的皇帝神態難掩疲憊,他揉著眉角看了方解一眼:“也沒什么可交代你的了,你雖然年輕但朕信得過你的能力。此去西南只要盡心盡力做事就好,莫要辜負了朕對你的信任。”
“臣定不辱使命。”
方解道。
皇帝嗯了一聲,抬起頭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喃喃道:“竟是又快到了上朝的時辰了……你去吧,朕聽說懷老打算與你同行,他是三朝元老,最不缺的就是處事的經驗,你一路上多向他請教就是了。”
“臣明白,臣告退”
方解俯身道。
皇帝有些疲乏的擺了擺手:“去吧。”
就這樣寥寥幾句話交談之后,方解從東暖閣里退了出來。不知道為什么,這次看到皇帝方解心里竟然充滿了蒼涼的感覺。他錯覺皇帝竟是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一天一天的越發蒼老起來。
走出太極宮的時候,方解忍不住又回望了一眼。
在清晨的微光中,高大巍峨的宮墻阻擋了他的視線。
遠處傳來了銅鑼聲,開城門的時辰到了。方解登上馬車,坐好之后將車窗的簾子撩起來,看著外面稀稀落落的行人,聞著長安城早晨空氣中的味道。一種不舍忽然從他心里冒了出來,很快就蔓延到了全身。
馬車碾過青石板的露面,微微搖晃中前行。
在東二十三條大街的街口,方解匯合了自己的人。幾輛馬車在欽差儀仗的護衛下緩緩駛出了城門。
騎馬走在前面的是十幾名身穿飛魚袍披著大紅色披風的大內侍衛開道,后面的兩輛馬車里坐著的是禮部的官員。然后是沉傾扇乘坐的馬車,第四輛馬車里坐著的是陳哼和陳哈。第五輛馬車里是方解,趕車的是聶小菊。黑小子燕狂和書生陳孝儒騎馬分開兩側,再后面則是剩下的飛魚袍,身穿千戶服飾的沐小腰騎著馬帶人保護著方解的馬車。
而在欽差隊伍后面,跟著的則是一隊換上了左前衛戰甲的士兵。這些士兵雖然人數不多,只有二十幾騎,可看起來竟是有幾分千軍萬馬的氣勢。不需要仔細去看,就知道這些人都是身經百戰的精銳。
這些人為首的是那個左前衛的四品郎將葉近南,他也換上了將軍的甲胄。而在他們的隊伍后面也有一輛馬車,馬車里斜靠著一個男人盡力往窗外探出頭看向前面的隊伍,眼神里都是仇恨和狠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