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來縣的血光之災只是羅耀戍邊生涯中不值一提的一件事,七百多顆人頭對于他來說或許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數字罷了。方解前世的時候經常看到一句話是說屠百萬人為梟雄……如果梟雄是按殺人多少來算的,羅耀似乎夠格。
他從軍這么多年來,大大小小的戰爭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
僅僅是滅商之戰,從過了長江一路殺到雍州城,羅耀的左前衛殺了至少幾十萬人,不只是商國的軍隊,還有敢于反抗的平民和對大隋軍隊有抵觸之心的世家大戶。破雍州之后,僅僅是屠殺商國皇族,只要能牽扯上關系的都算上,羅耀又殺了幾萬人。再之后戍守西南,每年向蠻子動兵至少也要殺幾千人。如意教叛亂,他屠光了一個縣十六萬百姓……算起來,他手上的人命早已經超過了百萬。
所以這七百多人對他來說,根本就算不上一件值得記住的事。
就在左前衛砍掉了那七百多顆人頭的當天下午,平商道總督駱秋也趕到了安來縣。這位正二品的封疆大吏看起來遠比羅耀要親善的多,人總是笑呵呵的慈眉善目好像只是一位溫和的長者。
不過方解也知道這只是表象罷了,身為平商道總督能和羅耀相安無事十幾年,這個人的涵養和城府可見一斑。
他的上任就是因為不服羅耀,試圖將平商道的真正權利奪回自己手里,結果才在總督的位子上坐了兩年不到就被朝廷罷了官,據說后來一直在老家種菜,再也沒有啟用。
駱秋到任之后不爭不奪,以正二品大員的身份甘愿做個配角。羅耀怎么做他一概支持,絕對不會起任何沖突。不僅如此,這位總督大人升遷任命地方官員,也會列出名單親自送到羅耀手里詢問是否合適。
為了維持左前衛龐大的軍隊,羅耀肯定是要截留地方上的賦稅。當初前任總督就是以此為理由上書朝天彈劾羅耀,只是非但沒有成功反而還讓自己的仕途走到了盡頭。這位駱秋大人則不同,羅耀說加賦他便加賦,羅耀說撥糧他就撥糧,就好像是羅耀的傳聲筒一樣,卻比傳聲筒好用的多。
可偏是如此懦弱的一個人,方解總覺得不簡單。
駱秋看起來五十歲上下,此人出身江淮道世家。駱家在江南也是數得上的名門大戶,自太宗平定南陳之后駱家就是率先向楊氏皇族靠攏的江南世家之一。所以百年來出了不少大人物,比如真宗年間的納言駱德正,比如現在戍守東疆的左候衛大將軍駱冬。
駱家這一代人才輩出,駱秋坐到了正二品大總督的位子,駱冬坐到了正三品大將軍。還有不少人在地方為官,底蘊深厚。
出身于這樣家庭的人而且還能成為家族翹楚,怎么可能真的是個唯唯諾諾的廢物
方解來西南之前做了不少功課,對羅耀,駱秋,以及左前衛將領和平商道地方官員都特意了解過。這個駱秋也是個奇人,方解知道他以前履歷的時候可是吃了一驚。這是大隋立國以來唯一一個降職調動的總督大人,他之前曾是京畿道總督,從一品的超級大員!
大隋二十四道,唯獨京畿道總督是從一品,其他都是正二品。且京畿道之重要遠不是其他各道能比的,曾經有人預言他極有可能補上納言的實缺,只是論資歷威望還略有不足罷了。誰也沒有想到他當初能主動上書請調,當然這背后先帝肯定是要找他談過的。
從京畿道調任平商道,官職反而降了一級。但他是以縣侯的爵位領著國公的俸祿!甚至食邑比一般的國公還要多!
據說先帝還曾經賜他免死金牌,不過卻沒有人證實。
正因為這個人的過去太過不可思議,所以方解從一開始就對他存了戒心。
駱秋的個字很矮,看起來也就一米六五上下。他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滿臉堆著笑,一點兒二品大員的架子都沒有。見到方解的時候立刻迎上來,拉著方解的手噓寒問暖。
“自帝都到此處一路可還順利”
他拉著方解的手往里走,一邊走一邊溫和的笑問。
方解連忙回答:“回大人,一路還算順利。只是行程比預期的慢了些,讓大人掛念下官是在心中愧疚。”
“不能這么說,當年我從長安到雍州走的比你可還要慢些。才出了京畿道沒多遠就病了,一路上吃的藥比前半生加起來吃的還多。到了這里之后更是水土不服,若不是大將軍派了府里的郎中照顧了半個月,我沒準就起不來了。”
羅耀笑了笑道:“欠了我十幾年的診費什么時候還”
駱秋白了他一眼道:“你上個月從我家里偷了一瓶陳年老酒的帳怎么算”
羅耀道:“是你小氣,請我喝酒居然只喝一壺,那怎么夠你這吝嗇鬼不肯拿出來,我只好自己去拿。”
“呸……那是偷!”
“你報官啊。”
羅耀一甩頭先走了,滿臉的得意。
駱秋瞪了他背影一眼對方解笑著說道:“這個家伙,最是無賴!”
方解陪著笑了笑,心里卻忍不住嘆道:一個紅臉一個白臉,這戲不知道打算怎么唱啊……大將軍和總督當著我的面秀恩愛,這姿態做的也太足了些。
方解前世小時候最喜歡聽他爺爺哼幾句京戲,后來聽多了流行歌曲再回味還是小時候余音繞梁的韻味最足。雖然他是個偽票友,可也沒少在公園里和一群大爺大娘湊熱鬧字正腔圓的唱上一段白門樓。
公園里老人多有不齊的時候,方解便會補缺。能吼幾句殺氣英豪,兒郎虎豹,軍威浩,地動山搖,要把狼煙掃。
當然也唱過聚結豺狼,獨霸諸侯,并吞州郡,久必生亂。
戲聽的多了唱的多了,自然也就會演。
飯桌上坐著一位會演戲的大將軍一位總督,方解這個爵不過鄉子官不過五品游騎的小人物卻也不會輸了演技。唱過虬髯虎豹一般的許褚也唱過陳宮,角色轉換一瞬間的事罷了。自從到了這一世見多了勾心斗角血肉模糊,年紀輕輕,方解倒成了老戲骨。
“陛下安好”
駱秋親自為方解滿了一杯酒后問道。
方解連忙起身道謝,然后回答道:“大人當比下官了解陛下,東暖閣里的燈丑時之前沒有熄過,卯時之前必然就又亮起來。歷朝歷代也沒有如此勤勉的帝王,做臣子的看著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愧疚,陛下如此,下面人怎么敢懈怠疏忽”
“不過雖然如此辛苦,但陛下精神很好。”
駱秋聽完嘆了一口氣道:“小方大人此話不假,陛下乃是千古一遇的圣明君主。此生為官而逢明君,是人生第一大幸事。”
羅耀聽著他們兩個說話,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方解起身為他滿酒:“大將軍好酒量。”
羅耀看了他一眼,不知道為什么方解覺得這眼神和之前羅耀看他的眼神略有不同。
“軍中之人大部分喜歡喝酒,也都能喝。只是平日里軍律所在難得能暢飲一次,我雖為大將軍卻也不能隨意破戒。往日是駱大人偶爾發善心,今日是借著小方大人的光,不然我又怎么能貪杯”
他端起來道:“敬小方大人一杯。”
這樣的羅耀,和之前淡然殺人的羅耀就好像不是一個人。方解腦子里又一次不自覺的想起懷秋功的話,每想起一次心里都忍不住一沉。羅耀初見他時雖然沒有笑,但言談熱情。之后便露出了冷傲嚴苛的一面,殺人如麻。緊跟著今日坐下來飲酒臉上又多了笑容,偏是這笑容最讓方解不安。
葉近南說過,羅耀很少會笑。
他便是開心的時候也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模樣。
但他現在卻笑得很暢然。
“為大將軍壽!”
方解端起酒杯說道。
“為陛下壽!”
羅耀和駱秋同時說了一句,然后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小方大人也是豪邁之人啊。”
駱秋笑著說道。
方解道:“下官也是出身軍武,當初在邊關的時候沒少私下里和同袍偷著飲酒。樊固苦寒,冷得拿不出手。出去殺賊的時候若是不灌幾口烈酒進腸肚里便沒有精神,雖然軍律不許飲酒,但上面的將軍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說到這里的時候他神色一黯:“可惜,同袍皆戰死沙場,唯我獨活……如今王師正在西北討伐蒙寇,下官也想再穿甲胄手提橫刀躍馬狼乳山為同袍雪恨。此時我能吵飲酒,昔日兄弟們卻再無相見之日……唉。”
“男兒當從軍!”
羅耀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將士沙場死,不悲傷。你若是想要再披戰甲也不是難事,真有殺敵之心陛下定然成全。”
方解心里一嘆,心說這人的城府果然深到了極處啊。昨日他以出身試探,今日以樊固試探,羅耀都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變化。之前的試探,方解是想看看羅耀對自己的身世是不是感興趣,但羅耀只是一語帶過。這次的試探,是他想看看羅耀知不知道西北戰敗的事,羅耀依然不露痕跡的揭了過去。
“大將軍最是愛才,小方大人又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才……我看倒不如大將軍上書朝廷,請陛下將小方大人分到左前衛做事。有大將軍提攜,小方大人出頭之日不會久遠啊。”
駱秋似是玩笑的說了一句,方解心里卻忍不住一緊。
這是什么意思
羅耀想讓我來左前衛
就在方解詫異的時候,駱秋喝了口酒像是有些微醉的說道:“我聽聞小方大人雖然不能修行,但武藝驚人。演武院入試九門優異,尤其武科更是令人贊嘆。年少有為,當為翹楚。不過若是能得大將軍指點一二,你是受用無窮啊。”
這句話說完,方解立刻就確定羅耀是真的想讓自己到左前衛來!他自己當然不會說,所以駱秋裝作醉酒說了出來。
只是……羅耀真的只是愛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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