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有些悶,似乎是又要下雨似的。趴伏在草叢里已經超過一夜半天,身上綁著一叢野草的方解就好像一塊石頭,一動不動。幸好這一天太陽都沒有冒出來,不然方解還不敢使用千里眼。鏡片反射的陽光,很容易被人察覺。
面前不到二里外就是叛軍的大營,這個距離已經危險到了極致。叛軍的游騎不時從不遠處經過,但沒有人察覺方解的存在。在樊固的時候,他就是最出色的斥候。
在這一點上,沉傾扇和沐小腰都不如他,所以只能留在遠處接應,而大犬則趴伏在方解身邊一米外。
“領兵之人不俗。”
方解見四周沒人,壓低聲音對大犬道:“大營建造的極有章法,這個殷破山有些本事。當初我聽說這個人是個莽夫,看來傳言有誤。若真是一個莽夫,從治軍就能看得出來。還有,你看那些巡視的士兵,絕不是烏合之眾。”
“表象就是假象。”
他低聲道:“河岸邊上那些拿著木棍長矛的百姓,根本就是殷破山故意擺出來迷惑人的。讓人錯覺叛軍大營里的士兵都是沒有什么戰力的百姓,實則河岸這邊戒備森嚴,看士兵的裝束和走路的姿態就能分別出來,絕不是被裹挾的百姓。”
“真陰險”
大犬低低道。
方解笑了笑:“這算什么陰險,再正常不過的事。殷破山的對手是名滿天下的左前衛大將軍羅耀,百戰百勝,從無敗績。而他不過是李遠山手下一將罷了,若不是李遠山謀逆,羅耀都不會正眼瞧他。”
“咱們還要做什么?”
大犬問。
“先盯兩天,這里地勢不錯能俯視叛軍大營,我得把看到的畫下來。你幫我盯著四周,有人靠近立刻提醒我。”
大犬應了一聲,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方解動作輕緩的從鹿皮囊里將紙筆拿出來,他一邊畫一邊問:“大犬,你做了多少年太子?”
大犬沉默了一會回答:“亡國之前做了十五年,要是算上亡國之后又二十幾年。”
方解微微錯愕:“也夠不容易的,你想過當皇帝嗎?”
大犬看了方解一眼,停頓了好一會兒才回答道:“亡國之前,每天都想著早些繼承皇位。我不怕你說我不孝,我那個爹昏聵到了連我都看不下去的地步,可他還偏偏活的那么久,商國的朝廷早就從根里爛掉了。我小時候就發愿,將來等我做了皇帝一定要重整朝綱,讓商國再次強大起來……可惜,事與愿違。”
“自家爛了也就罷了,鄰居還偏偏是個虎視眈眈盯著你家產的,比你強壯,比你悍勇,這種情況下,滅國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國破之后幾年,我其實也還想著復國。慕容恥在大理篡位,我不止一次想過去殺他,但他本來修為就比我高的多,再加上做了皇帝,身邊有許多高手護著,我試了幾次也沒能得手。”
“后來,我和弟弟住在雍州,看著大隋兵強馬壯,看著百姓們逐漸適應在別人的統治下活著,漸漸的心也就平靜下來。我知道憑我們兄弟兩個,想要復國根本就是癡人說夢,所以便放棄了這個夢。”
“你弟弟呢?”
方解一邊畫一邊問。
“他……執念太重,我勸不動。”
“人有執念是好事,但不能太偏。”
方解畫圖很快,線條很粗糙但標注的很清楚。他側頭看了大犬一眼,忽然用很鄭重的語氣問:“如果將來有機會復國,你想嗎?”
“沒機會”
大犬淡淡的說道。
方解笑了笑:“如果以后有機會,我就幫你把慕容恥那個孫子弄死,南燕雖然小了點,但好歹是你家里的產業。國與國之間的戰爭憑的是實力,打輸了也算不得太丟人。可自己東西被別人偷了去,早晚都要搶回來的。非但要搶,還要搶的徹徹底底。”
大犬一怔,苦笑著搖了搖頭。
“談何容易。”
“有些事必須要做。”
方解將畫好的圖塞進鹿皮囊:“目標可以一步一步的定,但最終自己要做什么一定得清清楚楚。現在我想的不多,第一,把為我而死的那些兄弟們的仇報了,當年那三十幾個人現在只剩下你們幾個,死了的我都記在心里。橫棍的棍子還在麒麟后背上背著,每次看到我心里都堵的難受。樊固那些鄉親那些同袍,時不時晚上就來提醒我,他們死的冤……我也是摸過孫寡婦胸脯的人,偷看過她的大白屁股,算是她半個男人,總得為他們做點什么。”
“第二,還活著的,將來我有能力就把你們都養的白白胖胖的。做那種誰也不敢惹你們的人,誰惹,就把誰吊起來打。”
他看了看遠處有一隊游騎縱馬而過,沉默了一會兒笑了笑:“將來你做了南燕皇帝,記得給我在大理城建一座大宅子,里面養幾個如花似玉的妞兒。”
大犬鼻子一酸,剛要說話忽然眼神一凜:“有殺氣!”
方解和大犬立刻從草叢里躥出來,快速的朝著高坡后面沖了出去。大犬聞到了殺氣,雖然不確定對方是誰,但在這個地方,離著叛軍大營這么近,一旦交手立刻就會把叛軍引過來。所以兩個人的第一反應就是撤走,先撤到隱秘些的地方再說。
“很快!”
大犬一邊跑一邊對方解說道:“一直在咱們后面綴著!”
“你去找沉傾扇!”
方解說道:“我把他引開。”
大犬剛要拒絕,方解一把將他推開:“如果來人是高手,你我聯手沒用。你跑的快些,我反而越安全。”
大犬知道方解說的沒錯,只有盡快找沉傾扇來幫忙才行。所以他咬了咬壓,朝著另一個方向沖了出去。
方解如一只獵豹般朝著河邊狂奔,一路上撿著樹木遮掩的地方走。既然大犬聞到了殺氣,那這個人肯定就是朝著自己來的。他鉆進一片林子里,朝著卓布衣他們所在地方急沖。
他的速度已經極快,但后面的人顯然比他還要快。方解感覺到背后有一股勁氣轟了過來,腿上的肌肉瞬間炸出一股力量將他往一側推了出去。
嘭的一聲!
他之前所在的位置上,被轟出來一個土坑。
方解落地轉身,從背后將朝露刀抽了出來橫陳在胸前戒備。
“是你?!”
當看清了面前這個人的時候,方解的臉色不由自主的變了變。
這個人,身穿一件深藍色長袍,頭發花白,留著長須,看樣子五六十歲年紀,身材筆直修長,背后縛著一個精鋼劍匣。
“羅文還是羅耀?”
方解問。
面前的老者面無表情的看著他,沒有回答,而是緩緩的將右手伸到背后在劍匣上按了一下。刷的一聲,那劍匣的機關打開,劍匣從中間分開,露出三個劍柄。他將左面的那柄劍從劍匣里抽出來,遙遙指向方解。
方解沒有看著他的劍,而是看著他的眼睛。
死灰一片。
一瞬間,方解就想起了方恨水的黑色眸子。
所以他心里緊了一下,握刀的手也緊了緊。
“回風”
仲伯輕輕的從嘴里吐出來兩個字,然后將手里的劍往前平平的刺了出去。這是一柄長劍,超過一米,細長鋒利。劍身中間是一條空隙,縫隙兩邊還有不少小孔,造型很奇特。他出劍的時候,明明距離方解還有很遠,可一瞬間他的人就到了方解身前不遠。
仲伯的身法,太詭異。
就好像完全沒有自身的重力,被風卷起來一樣。
方解對天地元氣的感知力已經遠超從前,第一時間他就察覺到自己身體周圍元氣的變化。
這一劍
勢如龍卷。
方解身體四周到處都是劍氣形成的氣旋,密密麻麻。這些氣旋在方解的身體四周移動,就好像大河里看不見的暗涌。表面上平平無奇,但只要碰到那些氣旋,立刻就會被絞的支離破碎!
這便是回風!
方解腳下一點,迎著仲伯沖了過去。手里的朝露刀從上而下劈落,雪亮的刀光如在晴空畫出一道閃電。
刀鋒將身前的氣旋劈開,方解的身子炮彈一樣撞向仲伯。
而此時,仲伯的長劍也已經刺了過來。
方解的第二刀迎著長劍劈出去,仲伯的手腕忽然一抖,那長劍在他手心里轉動起來,劍身上的縫隙和孔洞被風吹響,發出一種令人頭暈目眩的聲響。
方解覺得自己的身子不由自主的顫了一下,腦子里嗡的一聲。
那聲音似乎直接鉆進了腦海里,如被千片萬片碎裂的刀片一樣割著。
就在他心神一蕩的時候,仲伯的長劍到了他咽喉前。
躲無可躲!
神智上一時的紛亂,讓方解面臨危機。那一劍來勢太快,方解再想躲閃已經晚了。他想都來不及想,身子往下一沉然后張開嘴咬了出去。
當的一聲!
他竟然將仲伯的長劍咬住!
牙齒緊緊的咬著劍身,只要稍微一松開,那長劍就能從他嘴里刺進去。
仲伯向前沖,而方解咬著長劍被他推著向后飄。
他將自己全身的逆向力度全都消掉,順著仲伯攻擊的力度向后走。他就好像掛在長劍上的一塊布條,完全沒有重力一樣。這樣的避閃,險到了極致。
方解將朝露刀向前一送,直刺仲伯的心口。
可仲伯,居然不躲不閃!
噗的一聲,朝露刀刺穿了仲伯的前胸,刀鋒精準的刺進了仲伯的心臟里。可仲伯卻全然沒有反應,依然頂著方解往前急沖。方解已經能感覺到身后那些氣旋還在,一旦自己被頂進去,只怕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他將朝露刀從仲伯的心口里抽出來,橫著斬向仲伯的咽喉。仲伯這次終于有了反應,將手里的長劍往外一抽擋了出去。方解松口,任由其將長劍抽出去,身子強行一扭,在半空中連著在仲伯胸口踹了六七腳。每一腳都帶著極強的爆發力,將仲伯的身子踹得向后倒了出去!
方解才落地喘息,倒地的仲伯又直挺挺的站了起來。
膝蓋沒有彎曲,就那么直挺挺的好像一根木頭似的站了起來。
方解的眼神一變,心里清楚自己這次面對的可能不是一個人。
而是一具行尸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