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蔚然走出長安城的時候,感覺自己的靈魂沒了。他不敢回頭看那座高聳巍峨的大城,不敢看身后那些一直送到城門口的飛魚袍,甚至不敢看過往的百姓。
當初在山上學藝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應該像師父那樣,每日修行,參悟道理,看日月星辰,聞鳥語花香。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過下去,清淡且安逸。早晨修行之后在山間屋外翠木下,煮一壺茶,吃幾顆葵花籽,伴著山間云升云滅必然是說不出的逍遙自在。清靜自然,那個時候他覺著這是離天道最近的境界。
可十幾年前,二師兄項青爭一席話將他送進塵世間最是勾心斗角殘酷冰冷的所在。他從最初的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到后來的翻云覆雨閑庭信步。十幾年,匆匆而過。轉念間才發現,原來自己根本就不是一個耐得住寂寞的人。當年山林間那些清雅日子,其實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不然,為何會如此投入?
正因為投入,所以在失去的時候才覺得心里那般的疼。
自己戍守了十幾年的大內侍衛處,自己戍守了十幾年的信念。
一朝消散,無影無蹤。
如果他哭的出來,或許他不介意哭。
小太監木三看著他,臉色與他一樣的難看。那些飛魚袍滿是仇恨憤怒的眼神都盯在他身上,就好像趕走羅蔚然的不是那位坐在龍椅上的至尊而是他這個螻蟻一般的小太監。木三覺得嘴里很苦,似乎是有什么東西堵在嗓子眼里,咳不上來,咽不下去。
他摸了摸自己寬大袖口里藏著的鐵盒子,腰不由自主的又彎了幾分。
盒子在袖口里,大山在他后背。
他以前一直想著,就算自己已經是個不完全的人,是個在別人眼里下賤的閹人,可自己也一樣可以靠著拼爭換來一個繁華錦繡的前程。就好像當初的吳陪勝,現在的蘇不畏。他想穿著那樣華美的錦衣,站在皇帝身邊。哪怕同樣是彎著腰,但心里必定是巍峨挺拔的吧?
可是現在,他袖口里的東西就是一柄刀子。
他不知道皇帝打造了怎么樣的一柄刀子,也不知道這刀子對準的是誰胸口,但他知道,如果一個不小心,這刀子第一擊就會戳進自己心窩子。
“羅大人……”
木三一時改不了口,也沒覺著有什么不妥。他緊走幾步追上羅蔚然,壓低聲音道:“大人無需想的太多,陛下讓大人出城未必是壞事。”
“什么意思?”
羅蔚然的身子猛的顫了一下,他腳步一頓看向木三。
木三垂著頭壓低聲音道:“大人只需謹記,陛下這樣安排是別有深意。”
“你說清楚!”
“奴婢說不清楚。奴婢得走了!”
木三嘆了口氣,看了看四下里沒人關注自己,跳上馬背,用鞭子狠狠抽了一下,那馬吃痛,嘶鳴了一聲后撒開四蹄往前沖了出去。羅蔚然見他突然離開心里一緊,僵立在原地沉默了好久。
直到木三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羅蔚然忽然臉色一變。
“我明白了!”
他喃喃了一句,大步離去。
他身后聚集著的飛魚袍們大聲高呼著愿指揮使一路順風,聲音整齊震耳欲聾。羅蔚然依然沒有回頭,腳步放大,身子逐漸拔直,片刻之后就消失在官道視線盡頭。那些飛魚袍站在城門外,久久沒有散去。
雍州城外十里
官道上一行三人格外的引人矚目,走在前面是一個挑著沉重擔子的小道童,那擔子似乎極重,將扁擔都壓的彎了下去。后面跟著的還是一個小道童,走的比挑著擔子的同伴還要吃力些,每走一步都要喘一口粗氣,揮汗如雨。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背著一個胖子……一個胖卻不丑陋還顯得很清秀漂亮的胖子。
“你就不能走快些?”
胖子不滿道:“你怎么這般的笨拙,你看小俊挑著那么沉重的一擔子東西依然健步如飛,再看看你,竟然追不上他!你自己不覺得可恥我都替你覺得臉紅,人怎么能沒有好勝之心?沒有好勝之心的男人,和咸魚有什么區別?”
“掌……掌教啊……您發發慈悲,要不讓我去挑擔子行不?”
“呸!”
胖子一臉嚴肅的說道:“我讓你背著我,是因為我想鍛煉你。曾經有個滿嘴屁話叫方解的家伙跟我說過一句勉強還算有道理的話,這是他說了那么多話中為數不多還算有道理的,我想想怎么說來著……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我是因為覺得你還是個可造之材,你這白癡,白白浪費了我一番苦心。”
“謝……謝掌教,可我真的堅持不住了。”
叫小美的道童幾乎都要栽倒,也不知道胖子是因為起了惻隱之心,還是怕小美倒下會摔了自己。他從小美后背上跳下來,整理了一下自己衣服后抬頭看了看已經能看到輪廓的大城,嘿嘿笑了笑:“賤人,我來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錦衣公子帶著一隊甲士騎兵在他們身邊呼嘯而過。那群甲士看起來都極彪悍魁梧,帶著一股子冷冽的氣勢。而那個為首的公子身材修長,面容頗為俊美。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倒是瞧著瀟灑,他回頭看了三個道人一樣,微微皺眉。
他看著胖道人,胖道人也看著他。
年輕公子臉色白的好像大病初愈一樣,沒有一點血色。眼神里卻有一種似乎隨時能沖出來的冰冷殺意,如毒蛇。
便是這一刻,胖道人心里驟然一驚。
額頭上突突的跳著疼,就好像有什么東西要鉆出來似的。
他的心跳都幾乎停住,臉色瞬間變得發白。
“離開長安城之前,師父說給我種下道心……我一直不知道道心是個什么東西,現在我知道了……”
他止步,看了前面那座大城一眼后突然轉身:“咱們走,不進城了。”
“為什么?”
喘著粗氣的小美問。
“城中有妖,我打不過。”
胖道人嘆了口氣:“等我打的過的時候再回來。”
“掌教,您剛才說男人怎么能沒有好勝之心?沒有好勝之心和咸魚有什么區別?就算打不過也要試試的嘛……”
“你過來!”
“干嘛……”
“我傳你大嘴巴扇臉封嘴神功!”
黃陽道
治城惠陽
惠陽城西門外就是新建起來不久的民勇大營,占地方圓五里。民勇隊伍是黃陽道總督楊彥業一手建立起來的,為了防住黃牛河北岸的叛軍,他幾乎傾其所有。府庫里能拿出來的東西都拿出來了,用了兩年時間,將這一萬八千名民勇訓練出來,成為合格的戰士。
這一萬八千人的規模已經是黃陽道如今能養兵的極限,再加上黃陽道各地調集來的郡兵三萬人,就是整個黃陽道防線的主要兵力。雖然人數比河北岸的叛軍相差太多,但仗著一股子身后就是家園寸步不能退的士氣,在和叛軍的多次交鋒中硬是沒落下風。
楊彥業以自己組建了這樣一支隊伍為傲,但是現在,這隊伍,就成了他心里堵著的一座大山。
這些民勇郡兵都是好樣的。
他們都是黃陽道土生土長的漢子,這片土地上有他們的家人他們的朋友他們的父老鄉親,他們當初拿起兵器站在黃牛河南岸和叛軍針鋒相對,其目的和京畿道聚集的民勇不一樣。京畿道的民勇都懷揣一顆立功之心,是拼前程去的。而黃陽道的民勇郡兵,他們拿起兵器的目的只有一個。
站在河岸上,保護身后的家園。
一旦他們擋不住叛軍,那么這片養育了自己的美麗家園也就毀了。黃牛河北邊的情況他們都知道,叛軍所過之處就猶如蝗蟲過境一樣。青壯漢子一掠擄走,年輕女子一個也不放過……至于錢糧,叛軍到了一個地方,這個地方就如果遭受了天災,哪里還會有什么錢糧?
正因為知道這些,所以黃陽道的民勇郡兵才會站在河岸邊寸步不退。
可是現在,即將逼走他們的不是河北岸的叛軍,而是他們之前盼星星盼月亮才盼來的援兵,大隋的左前衛。
黃陽道總督楊彥業帶著幾個隨從走在大營里,步伐很慢,很沉重。那些依然保持著訓練的郡兵民勇見到他的時候紛紛行禮,眼神里是由衷的尊敬。雖然這些日子以來因為總督大人對左前衛的容忍,已經導致了至少二百名民勇被左前衛逼死,但他們都知道,總督大人其實也沒有任何辦法。
左前衛數十萬大軍面前,總督這個看起來格外光鮮榮耀的職位其實輕的好像一粒沙子。
“大人……真的要要解散民勇了?”
一個官員語氣沉痛的問。
他看著那些郡兵民勇,心里被刀子割著一樣難受。
“沒有別的辦法了……”
楊彥業的心里更苦,比任何人都苦。
“左前衛的人天天來催糧,我已經向那些富戶們伸了三次手,就算再去要富戶們也愿意給,可他們也已經快清空了糧倉了。昨日里我才隱隱的提起來,他們的臉色有多難看你們也都瞧見了……可若是不給左前衛糧草,羅耀的人,只怕更放肆。”
“這些民勇是我召集起來的,現在解散了他們,我心里比誰都疼。”
楊彥業嘆了口氣:“可確實已經沒有糧草了,我總不能讓這些心甘情愿跟著我的人,最后卻都餓死在這里。讓他們回家去吧,該種田種田,該經商經商,最起碼衣食無憂……”
“可是,大人難道不覺得,羅耀的目的就是逼著您解散民勇?”
惠陽郡郡丞雷武急切道:“羅耀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來攻打叛軍的,左前衛已經到了近一個月,日日催糧卻不見他們對叛軍動兵。這么久了,除了京城來的欽差方大人敢帶著自己親兵過河和叛軍真刀真槍的干一場,左前衛的人還有誰想過要開戰?依卑職看,羅耀那廝根本就是存著反心!他的目的就是將咱們黃陽道占了!”
“不許胡說!”
楊彥業臉色一變:“這樣的話,斷然不可再說了。”
“大人!”
惠陽郡郡守李懷理勸道:“不能解散民勇啊,一旦解散了民勇,羅耀必將更加的肆無忌憚。他現在顧忌的,也只是咱們手里這數萬悍卒了。”
“不解散……哪里來的糧食?”
楊彥業臉色痛苦道:“難不成眼睜睜的看著他們都餓死?”
“總會有辦法的!”
郡丞雷武道:“再等幾日吧……卑職家中還有些許存糧,愿意獻出來,諸位同僚想來也是愿意的。”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親兵快速的跑過來,在雷武耳邊低語了幾句,雷武臉色一變,猶豫了一下后走到楊彥業身邊耳語:“方解在城里的萬和樓等著您,見還是不見?”
“見!”
楊彥業沉默了一會說道:“左前衛里,唯一和羅耀不是一條心的就是此人了……說不定,辦法就在此人身上。既然陛下派以他為欽差,不管此人年紀有多輕就說明陛下信任他。這個時候他要見我,料來也是為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