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定南看到老太爺親自上來了,連忙過去攔著:“您怎么上來了,孫兒不孝,竟是驚動了您,此處太危險,您還是先回去吧。”
他一邊勸說一邊對身后親隨道:“快,扶老太爺下去!”
陳家老太爺一把將陳定南推開,冷冷的掃視了一眼:“都給我退下,一場本可免去的災禍偏偏要自己引過來,廢物!”
陳定南臉色一變,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服氣。可老太爺在陳家威望太高,他不敢有絲毫的忤逆。他知道老太爺是在怪自己沒有把這件事處理好,但他不覺得自己這樣做錯在什么地方。如果一開始不打就降,陳家的名聲只怕就會跌倒最低處。先是降了叛軍,再降官軍,反復無常,搖擺不定,指不定多少人看笑話。
而即便要降,他打算的是抵抗一陣子,讓院墻外面的官軍知道陳家不是好惹的,若是逼急了,官軍的損失不會小。再者就是他性子自負,不打一場無論如何是不肯投降的。其實陳定南一直在拿捏著分寸,若不是存了保留退路的心思,他也不會只是將那個官軍將領刺傷后從魚梁道上拍下去。以他的武藝,殺陸封侯不算什么難事。
“不服?”
陳家老太爺一眼就看穿了陳定南的心思,卻也懶得再說什么。他緊走幾步到了魚梁道上,然后朝已經緩步上來的方解深深一禮:“老朽陳浮閑見過將軍!逆子無禮,阻擋了將軍,老朽替逆子賠禮了!”
方解走到陳浮閑身前站住,打量了幾眼面前這位老人。從老人的眼神里他就看得出,這是一個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雖然已經老態龍鐘,但眼神里那種歲月沉淀下來的智慧還在,并不昏聵。
“此時你降了,就不怕我一怒屠了你滿門?”
方解問。
陳浮閑垂首道:“老朽知道,若是再不降的話將軍之怒才會難以阻止。現在雖然稍稍晚了些,但還可補救。都怪老朽已經多年不理家族的事,都交給逆子定南搭理。若老朽知道是朝廷天軍到了,必然早早開門迎接將軍。”
“假話就不必說了。”
方解將朝露刀交給身后上來的陳孝儒,看了一眼跟在陳浮閑身后的少年。此人面白如玉,劍眉朗目,倒是一個標志的少年郎。只是眉宇間的戾氣似乎重了些,眼神里也頗有敵意。
“為何擋我大軍?”
方解直視著陳定南的眸子問道。
陳定南抬起頭道:“不知道若是將軍家被人困了,將軍如何反應?如此亂世,我怎么分辨是官軍還是賊寇?陳某只是想護著一家老幼,得罪之處還望將軍海涵。”
方解點了點頭,然后忽然一拳照著陳定南的鼻子上砸了過去。陳定南一驚,下意識的抬起雙臂在臉前封住。嘭的一聲,方解的拳頭狠狠的砸在陳定南的胳膊上,陳定南身子向后一仰竟是直接從城墻上跌了下去。饒是他修為不俗,半空中強行扭轉身子落在地上,可還是踉蹌了幾下后摔倒在地。
兩丈高的院墻,他跌下去沒有摔斷了骨頭已經殊為不易。
“不必虛偽客套,也不必說什么沒用的話。”
方解站在墻頭看著那個掙扎爬起來的少年:“我在京城見的太多了心氣孤傲的人,不差你這一個。想活命,想讓你陳家老老少少都活命,現在該是你們陳家自己出價碼的時候了。”
陳浮閑臉色變了變,沒想到這個少年將軍竟是如此直接。他一生沉浮,見多了官面上的人,這樣年少這樣冷傲的人他還是第一次見。他腦子里迅速的盤算了一下,然后對方解認真的說道:“老朽愿意獻出一半家產……”
“我本意如此。”
方解看著陳浮閑一字一句的說道:“但現在不夠了。”
陳定南在院墻下站起來,指著方解怒道:“這算什么?要么你就將我們陳家上下殺絕!”
“好”
方解淡淡的回了一個字,然后轉身往回走:“我現在下去,重新打過。你覺得不服氣我就給你這個機會,若你能堅持到天黑,我立刻帶兵就走。若是你堅持不到,你們陳家上上下下的幾百人的腦袋明天一早就會掛在求安縣城墻上。”
“將軍留步!”
陳浮閑緊走幾步,猶豫了一下忽然雙膝一彎跪了下來:“要怪都怪老朽平日里太驕縱此子,將軍不要與他一般見識。老朽猜著……將軍率軍而來,或是去狼乳山匯合旭郡王的人馬?我與旭郡王頗有淵源,王妃……是老朽長女。”
此話一出,方解的腳步為之一頓。
“既然如此,當初你何必降賊?”
方解轉身看向陳浮閑問道。
“老朽要為陳家幾百條人命負責,要為陳家百年基業負責,將軍……身處此地,諸多事實在身不由己。我曾寫信派人送往狼乳山交給旭郡王,王爺知道老朽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這兩年來,我曾派人多次為王爺送去錢糧,還請將軍念在王爺的面子上,放過我一家老小。”
方解沉默了很久,最終嘆了口氣:“罷了……日后你們陳家的功過,自有朝廷決斷。”
“多謝將軍!”
陳浮閑將頭低下去,眼神里都是痛苦。
他長女嫁給了旭郡王為妻,次女嫁給了絡郡郡守裴果。一個在狼乳山抗賊,一個跟著李遠山作亂。他的處境,極為辛苦。
“我們要趕去和旭郡王匯合,但糧草不足。”
方解坐在陳家的客廳里,喝了一口茶后說道:“一萬人馬半個月的糧草,不知道陳家是否拿的出來。”
方解沒說實情,因為此戰之后他的人馬就藏不住蹤跡了。多報寫數字,讓叛軍也不敢輕易追擊。
“拿的出來!”
陳浮閑連忙說道:“這本是我陳家該為國效力而做的事。”
方解嗯了一聲:“若你們不擋我,我不會殺一個人。但我損了數百人手,而你們陳家的私兵也折了一大半。本可以避免的災禍,偏偏因為有些人自以為是而招惹來。”
“我怎么知道你不會殺人?”
陳定南道:“蒙元人破城之前也宣布不殺人,叛軍亂匪也說不殺人,可現在西北三道哪個地方死的人少了?”
“閉嘴”
陳浮閑冷聲斥責道。
陳定南的兩條胳膊都腫了,若不是方解收了力度,一拳就能將他兩條胳膊砸斷。他本來頗為自負,求安縣,乃至于絡郡之內都沒有誰能和他相比,年紀輕輕,武藝修為不俗,熟讀兵法,名聲在外。可現在他面前這個人,看起來與自己年歲相差無幾,已經獨領一軍深入敵后而戰,可想而知在朝廷里甚至在陛下眼里都有一定的分量。
所以他有些不服氣。
“不殺陳家人,不是因為你們愿意降了,而是因為旭郡王。”
方解淡然道:“我初入長安在演武院求學之際,王爺對我頗為照顧。便是在王爺領兵西征之前,還特意與我道別。你現在還沒死,應該慶幸自己的出身。”
陳定南微怒道:“你仗著兵多而已!”
方解微笑著說道:“我沒時間和你論這些,你是不是以為這樣說,我便會公平與你打一場?人說你薄有才名,想不到如此幼稚。我手里的刀是殺人的,我的軍隊是來平叛的,和你慪氣?這和小孩子過家家有什么區別?”
陳定南臉一紅,張嘴要說懦夫,可看到老太爺冷寒的臉色,他又將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我從你們陳家拿走糧草,將來向朝廷報功的時候自然會提及。而你阻擋朝廷大軍,這便是死罪。”
方解看著陳定南說道:“殺了我百多手下,這更是死罪。”
陳定南心里一驚:“難道你要反悔?”
方解站起來,朝陳浮閑抱了抱拳:“糧草多謝,但事情一件歸一件。你這個嫡孫我要帶走,就先充為軍奴,放心,看在旭郡王的面子上我不會殺了他。但他要想最終活下來還得靠自己,我手下有幾十個人折在他手里,這是人命債,得還。”
方解看著陳定南說道:“從今天起你要殺人贖命,殺叛軍,殺蒙元韃子,什么時候殺夠二百人,我就免了你軍奴的身份。你不必用那個眼神看我,如果你有本事可以反抗。但你沒有,所以現在你只能聽著并且照做。”
陳定南大怒,卻被陳浮閑一把拉住。老人朝著方解深深一禮:“老朽謝過將軍大恩,陳家上上下下都銘記不忘。”
方解笑了笑,指了指陳浮閑說道:“你爺爺比你有智慧,你……小聰明有些,實則莽夫而已。”
說完這句話,方解轉身離開。陳定南不解的看了陳浮閑一眼,卻見老人看著那少年將軍的背影格外的欽佩。
“為什么?”
他問。
“你覺得李遠山會贏嗎?”
陳浮閑問他。
陳定南搖了搖頭:“縱然朝廷大軍平叛不會順利,但李遠山終究還是贏不了的。”
“那么皇帝大勝之日,便是我陳家滅頂之時。所以我對方才的將軍道謝,是因為他救了我陳家的唯一的血脈……你。”
“他救了我?”
陳定南沉吟了一會兒,忽然明白過來:“孫兒懂了!”
方解闊步走出陳家客廳,一邊走一邊吩咐道:“將孫開道綁了,掌嘴三十,關在囚籠里押著,若求饒,說一句打一個嘴巴。”
陳孝儒一怔,但還是答應了一聲,轉身帶著幾個飛魚袍離開,不多時就傳來孫開道的求饒聲:“將軍,卑職知錯了!”
方解絲毫也不理會,快步出了陳家大宅:“帶上糧草,立刻離開求安縣。”
卓布衣跟在他身后不解問道:“為什么要處置孫開道?”
方解一邊走一邊說道:“你我不知陳浮閑是旭郡王的岳丈,但孫開道焉有不知之理?若是他事前說出來,怎么會有這場廝殺?直接登門求見,未見得借不來糧草。這個人凡事都要算計,若是不殺殺他心里的隱晦他不知道怎么做手下。”
“為什么不直接殺了他?”
卓布衣問。
“因為他肯定有理由騙我。”
方解一邊走一邊說道:“他不是個白癡。”
就在方解帶著人出了求安縣的時候,數千里之外。一襲錦衣的羅耀勒住戰馬,看著攔在官道上的人,眼神冷冽。此地距離雍州城還有不足百里,而不想讓他回去的人已經早早等在這里了。
在他面前,密密麻麻站著上百身穿大紅色袈裟的僧人。
持金環戒刀,面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