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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找你談過?”
中途大軍休整的時候,崔中振找到方解挨著他身邊坐下來問道。
方解知道他說的那人是誰,笑著搖了搖頭。
“這件事,就這樣了嗎?”
崔中振又問。
“就這樣”
方解點了點頭。
“他是這支隊伍當之無愧的主帥,王爺走了之后理應他來指揮。你看現在的局面不錯……將領們對謀大人的指揮已經沒有異議,隊伍團結才能打勝仗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敵人打不贏咱們,自己卻因為這樣的小事而勾心斗角,不智。”
聽方解這樣說,崔中振忍不住搖了搖頭:“少年時候,教我的先生講過許多典故,讓我從中體會爾虞我詐。我當時還不覺得怎么,實則是因為年幼貪玩根本就沒有細細思量。越到了后來越是能明白,這些典故背后藏著的冰冷殘酷。哪一個笑著的人身后,不是躺著數不清的冤屈尸骨?”
方解嗯了一聲,沒有言語。
“當年教我的先生,便是一個對這種權謀手段深有體會的人。當年他曾是朝廷平商大軍中一位別將的幕僚。這個別將出身寒門,但極勇武且有頭腦,當初大軍將商國軍隊逼著在芒碭山以南決戰,就是他想出來的辦法。可最后,這份天大的功勞還不是落在二皇子頭上?”
崔中振揪了一根已經枯黃的毛毛草叼在嘴里:“當時正是諸皇子爭寵最激烈的時候,二皇子求了太后說情,先皇應允,讓二皇子為行軍總管,隨兵馬大元帥賀若嵐山南征。當時那個別將就是分派保護二皇子的人,他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二皇子,二皇子對其大加贊賞,告訴他若是此戰大勝,必然親自在先帝面前舉薦他。”
“這個別將很高興,覺得自己的出頭之日就要到了。他沒有等多久就等到了自己的方略被采用的消息,然后他就開始等著自己被二皇子引薦給陛下的這天。這場決戰打的很激烈,但因為謀劃得當,再加上大隋軍隊遠比商軍要精銳,十六萬大隋軍隊將二十幾萬商軍殺的片甲不留。”
“但是,一直到平商之后,這個別將也沒有等到二皇子實現對他的允諾。后來他聽說,大元帥賀若嵐山上奏的請功奏折上,將二皇子的名字列在第一位,將那一戰的功勞全都歸在二皇子身上,而他的名字,或許賀若嵐山根本就不知道。那一刻,這個別將才明白自己有多白癡。”
“因為這一戰,二皇子更加被陛下賞識。后來,二皇子因為怕貪功的事泄露,隨便找了個由頭將那別將殺了。對于朝廷來說,死了一個從五品的別將沒有任何影響。甚至這件事都不會被那些大人物們當回事,他死的不明不白卻根本沒有人去在意。先生是個聰明人,從知道二皇子貪功的時候就準備離開,聽說那個別將被處死之后,他立刻帶上行李遠赴西北避難,后來到了我家。”
“而到了后來,因為賀若嵐山支持大皇子繼位,二皇子設計將這位當時被稱為大隋第一名將的人除掉,賀若家現在連個后人都沒留下。幾十個官員聯名狀告他試圖謀逆,證據據說裝了三個籮筐。”
聽完這個故事,方解的臉色變得有些凝重。
“這不是最令人心酸的吧?”
他問。
崔中振點了點頭:“不是……最令人心酸的是,其實那方略也不是那個別將想出來的,而是教我的先生。那個別將一直告訴先生,他對二皇子提及的時候說的是先生的名字,其實那個別將自始至終都沒有提過,一直說這是他想出來的。”
方解點了點頭:“便是你不說,我也猜到了十之七八。”
“仕途中,難免會遇到這樣的事。”
崔中振嘆道:“所以,我越是長大便越無心仕途,而是只愿意和一群朋友吃喝玩樂,倒是過的瀟灑快活。后來不得已去京城參加演武院的考試,走在半路的時候我甚至還在同情你。像你這樣論出身沒有出身論背景沒有背景的邊軍小卒,到了京城就會被那一池子深水淹死。可沒想到,淹死的卻是我。”
方解微笑著搖了搖頭,點上煙斗抽了一口:“教你的先生只怕自你年少時候便不停的教導你,一旦你選擇入仕,那么就不要相信任何人。只有這樣,你才不會成為別人進階的墊腳石對吧。”
“這你倒是說錯了。”
崔中振嘆道:“先生私底下經常對我說,行事要按本心。他問我,是要快活還是要名利,我問,快活和名利難道不可兼得?當時在我看來,得名利,自然便有數不盡的快活。可先生卻說,等你真正成熟的時候才會明白,快活其實很簡單。所以到了我成年理解了先生這話,便越發的貪玩了。”
方解笑道:“他險些毀了你。”
崔中振搖頭:“我倒是想再謝謝他,讓我最起碼有一段快活的日子。”
方解吐出一口煙氣輕聲道:“也許會有一種人,平凡就會不快活。只有爬的越高他才越滿足,才會真的快活吧。”
“這樣的人……”
崔中振愣了一下,然后感慨道:“要么憋屈而死,要么名垂青史。”
方解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當方解再次看到狼乳山的時候,心里的滋味只有他自己了解。雖然山寨和樊固還有至少一百里的距離,但到了這里之后方解就已經難以平靜下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經通靈而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赤紅馬都顯得有些與往常不同,不停的搖頭不停的打著響鼻,似乎是在勸說什么。
方解拍了拍赤紅馬的脖子,視線停留在東北。
“想回去看看?”
沐小腰輕聲問了一句。
方解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眉宇間有些傷感,沒幾個人能理解的傷感,但沐小腰懂。
方解肯定是想回樊固看看的,那是逃亡十五年中方解最安穩的三年生活的地方。那里有許多回憶,美好的和悲傷的。方解點頭,是因為他心里始終放不下那個地方。方解搖頭,是因為那個地方還在,但人已經沒了。
“回去還能怎么樣?城還是那座城,但人已經不是那些人了。聽說李遠山屠城之后將尸體都埋了,埋在什么地方現在都沒人知道。殺李孝宗的時候太心急了些,竟是忘了問問……”
方解將視線收回來:“還是先去山寨吧,那是咱們今后的立足之地。”
“想去就去吧。”
沉傾扇柔聲道:“人不在,墳也不知在何處,可我總覺得他們應該在等你回去。帶一壺酒灑在樊固城的土地里,說一聲仇報了,他們應該聽得見。”
方解沉默了一會兒后說道:“樊固無人駐守,叛軍看不上那個小城,蒙元蠻子也看不上,當初至關重要的邊城已經廢棄,曾經的國門鐵閘現在就是一個破落處。蒙元人肆無忌憚的進進出出,城的魂已經沒了。如果還剩下什么,也許只有那一城的孤魂野鬼。”
聽到這句話,沐小腰感覺身上一陣發寒。
“去看看吧,我們陪你。”
她說。
方解沉思了一會兒點了點頭:“也好,是該回去告訴他們一聲。”
他轉身去找謀良弼,說自己想回樊固去看看。謀良弼交待他小心些,雖然樊固已經荒了,但時不時有馬賊亂匪出現。他要撥人馬保護,方解只是拒絕。也不知道是因為尷尬還是因為心里有愧,謀良弼的話很少也沒有主動解釋什么。方解也不在意,道了聲謝后告辭出來。
“咱們的人原地駐扎等我,我回來之前不要跟著大隊人馬上山。”
方解吩咐陸封侯帶著陽字營的步兵原地駐扎,此地距離樊固只有百里,快馬輕騎往來用不了多久。可若是帶上整個隊伍一起去行程就慢了。他帶著五百輕騎,留下七百騎兵交給陳搬山,與陸封侯一起原地等候。
帶著五百多人的隊伍,方解脫離大隊人馬往樊固方向而去。謀良弼說的沒錯,樊固雖然荒廢但城依然在,不少亂匪曾經選擇此處落腳,被狼乳山上的隋軍清理過幾次倒是沒人再敢想占據此處做老巢。不過仍是不少馬賊亂匪臨時落腳的地方,不帶上人馬,難保不會出什么意外。
只一天,輕騎便趕到樊固城外。
到了城門外的時候方解勒住赤紅馬,臉色忍不住一變。
城墻雖然看起來依然堅固,但透著一股荒涼。城門已經不知去向,門洞里都是風卷進來的枯草。城墻上有個人露了頭看了他們一樣隨即跑走,不多時,城里一陣亂紛紛的動靜傳出來,然后一支大約七八十人的馬賊隊伍從另一側城門沖出去逃了,連頭都沒敢回。
方解懶得理會那些馬賊,心里的蒼涼無以復加。
催馬緩緩的進入城門,一眼便看見那些民居竟是有一半左右被焚毀,遠處最高的那座樓子雖然還在,可遠遠的看著就知道已經殘破不堪。那是金元坊,曾經方解做大掌柜的地方。金元坊不遠的那座樓子就是紅袖樓,半邊門面已經坍塌。
方解騎著赤紅馬慢慢的行走,不停的左右看。
左邊那家是劉三虎,右邊那家是何嬸,再往里走就是孫寡婦家。從何嬸家往左面走轉過一條街,就是當初李孝宗的別將府。
每一處,方解都記得。
沐小腰看到方解下馬也跟下跳下來,從麒麟手里接過大大的包裹打開。
那是紙錢,方解將沿途所過的鎮子里能買到的紙錢都買了。那個掌柜的見是一群穿甲胄的來,嚇得不敢收錢,可方解還是放下一錠金子,低聲說我若是搶了紙錢燒給他們,他們不收,還會托夢罵我。
這話把掌柜的嚇了一跳,沒敢言聲。
方解蹲在街口,點燃一捧紙錢:“窮了三年了吧,沒錢交過路費連陰曹地府都進不去是不是還在這里晃蕩著?樊固冬天冷,沒人燒件衣服也不知道你們怎么熬過來的,互相抱著擠擠,人多,不怕……衣服我不好買到,錢我多燒些你們自己買去,下面要是有館子再好好吃一頓。”
紙灰飛上天,就在半空盤旋。
“我本來想著,燒紙的時候怎么也要得瑟一下,你們的仇還不是要我來報?別急,還有一個姓李的,我會殺了他,不過你們也別等著我報信了,該干嘛就干嘛去,纏了我三年你們也夠了吧,做人做鬼都得守規矩對不對?要是想我……忍著。我要是想你們……會再來。”
他將酒囊里的酒灑下,然后撩開衣袍跪下:“小方解回來了,你們……可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