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易的王府距離太極宮有一段路,即便是騎馬也要走上半個多時辰。不過在長安里幾乎看不到騎馬的人,除非是官方的緊急事件之外就連那些紈绔子弟都不會騎著高頭大馬招搖過市。
在楊易剛剛繼位的時候,大隋還是那樣一個令人沉醉的美好社會。
世家子弟的高調絕對不會體現在飛揚跋扈上,而是在同一階層之間的暗中比拼。不可否認那些出身名門的人對普通百姓都有些看不起,卻絕對不會傻乎乎的表現出來。這是世家子弟和潑皮無賴的區別,在前朝大鄭的時候或許這兩者高度重合,但在大隋卻不會這樣。
吳一道換上了一身干凈的衣服,沒有選擇步行,而是花了五個大錢坐穿城馬車到了太極宮附近,然后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走進這座他第一次走進的龐大建筑群。
“站住”
進城門之前,他被大內侍衛處的人攔住,穿著錦衣的大內侍衛處百戶皺著眉看了看吳一道,然后指了指他的右臂:“把這個摘了。”
吳一道的右臂上,纏著黑紗。
“不”
吳一道沒有任何解釋,只是搖了搖頭拒絕。
“不摘掉這個,你不能進入宮內。”
“好”
吳一道也沒辯駁什么,轉身走了。
他就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按照原路返回了王府,只是回去的時候沒有再乘坐馬車,一路步行。回到王府之后他把那身體面些的衣服換下來,然后從一個小丫鬟手里接過一個還不會說完整話語見到他就興奮的咿咿呀呀張開手臂的小女孩。雖然孩子還那么小,但看起來格外的可愛漂亮。
“管事,不是進宮面圣了嗎?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問他話的是一個看起來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是這院子里如今僅剩下的一個小丫鬟。和吳一道一樣,她也是這個王府的主人搬進皇宮之后被遺留在這里的人,不管是以前王府熱鬧的時候還是冷清的時候,好像都不會被人特別在意。
一個大宅院,其實就是一個社會的縮影。
有人得寵,有人失勢。
吳一道進府的時間并不長,比這個叫秀娥的小丫鬟還要短一些。這個龐大的院子,如今只剩下吳一道他們三個人。府里的巡邏侍衛不算,那是大內侍衛處差遣了一批同樣不得勢的飛魚袍過來守著的,幾乎和他們三個人沒有交集。
一個所謂的管事,管事的還不滿周歲的女兒,還有一個小丫鬟。
“沒什么”
吳一道搖了搖頭,逗著女兒笑。
“對了管事……他們走的時候沒留下銀子,咱們可用的東西不多了。”
秀娥有些傷感的看了吳一道一眼:“陛下進宮的時候走的那么急,聽聞了這件大喜事之后其他人也都只顧著發瘋,把咱們兩個留下之后就都走了,也沒告訴咱們以后的吃穿用度怎么解決,月例銀子從哪兒領。”
“我知道了。”
吳一道從袖口里摸索了一會兒,翻出一些散碎的銀子:“這些你先拿去用,銀子的事我會去找人問問。”
秀娥看了一眼自己手心里那點銀子,沉默了一會兒之后還是忍不住說道:“咱們就是被人遺棄了,說的好聽些是留守王府,其實就是丟在這自生自滅。陛下進宮的時候王府里的人全都瘋了,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渾水摸魚往外偷東西。現在府里還有一些值錢的,那些飛魚袍看管的也不嚴密,實在不行……”
“沒有實在不行。”
吳一道搖了搖頭:“這些事不需要你操心。”
秀娥張了張嘴,最終只是無奈的搖了搖頭走開。
吳一道把女兒放進一個木制的小車里,女兒扶著小車的欄桿可以站著。他推著小車走到院子里樹蔭下清涼處,然后找剪刀修剪花園。他女兒極乖巧的在小車里自己玩耍,不哭不鬧。那么小小的一個人兒,竟是如此的惹人憐愛。
吳一道抬起頭看了一眼太陽的位置,算計了一下時間,然后把秀娥叫過來,讓她抱著自己女兒去屋子里。
他在花池邊坐下來,挽著的袖口里露出來的手臂上肌肉的線條很漂亮。
“你知道會有人來找你?”
有人問話,就在不遠處。
吳一道沒有回答,也沒有轉身:“知道。”
腳步聲從背后到了身前,吳一道發現這是一個身穿著大內侍衛處標志性錦衣的男人,看起來和他年紀差不多大。身材中等,不高,不胖,白白凈凈,眉毛有些塌,但不影響他的容貌。
“這事說大很大,說小很小。”
錦衣男子指了指自己:“我叫侯文極,大內侍衛處的千戶。對你來說很大的事也許在我的報告之后就會變成很小的事,當然也可能變成更大的事。所以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特別完美的回答,完美到我可以不加任何修飾就能讓陛下滿意。”
吳一道沒有說話,臉色也沒有任何改變。
“我在想,當初之所以是你進了王府,就是因為你現在這副臭德行吧?你這樣的人注定了不會被同類喜歡,而且還有能力,所以有什么事注定了都是把你推出來,而你的同類卻坐收利益。”
侯文極看似懶散的表情下面,似乎藏著一些玩味:“聽說你以前是個商人?”
“現在也是”
吳一道開口回答:“拿錢辦事的,不管是賣什么,哪怕賣的是自己,也是商人。”
“有道理”
侯文極點了點頭:“有意思……我覺得你這樣的人可以做朋友。”
“你進府里多少年了?”
盤膝坐在東暖閣土炕上的皇帝淡淡的看了吳一道一眼,視線在他右臂的黑紗上停留了片刻。新皇登基,面見皇帝的人卻臂纏黑紗,無論如何都有些不順眼。
“回陛下,一年五個月四天。”
“倒是進來的不算早,是哪個派你進來的?”
皇帝說。
吳一道垂首:“大皇子”
他回答的那般自然,沒有一點的猶豫拖沓。
“家里誰過世了?”
皇帝竟是沒有再問關于大皇子的事,而是指了指他右臂上的黑紗。
“妻子”
吳一道回答。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低頭繼續翻閱奏折:“你應該知道,在宮門口被攔住進不來,或許是對你能力的一種考驗,若是你連這一關都過不來,或是錯過了一次改變你命運的機會。并不是每一個人,朕都會給一次解釋的機會。并不是每一個人,都能走進朕的東暖閣。”
“有為,有不為。”
吳一道回答的格外簡單。
皇帝像是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再次抬起頭看向吳一道:“你進府的時候是帶著目的進來的,你這樣的人沒有死已經是運氣好了。之所以把你和那個丫鬟放在府里留守,是因為你們兩個都沒有做過什么太出格的事。朕清清楚楚的知道府里哪一個人什么來路,也知道都做過什么,所以朕確信死的不會冤枉,沒死的不是放縱。”
“你說有為有不為,那朕問你,為什么要替大皇子做事?”
“缺錢”
吳一道回答:“做生意虧了本錢,妻子生病又有了身孕。”
“你這樣的人,做生意不虧錢或許才怪。”
皇帝搖了搖頭:“似乎你不是朕需要的人。”
說這句話的時候,皇帝似乎真的失去了對吳一道的興趣。
“做生意需要圓滑,需要審時度勢,需要識大體,需要看準利益……這些和你都沒有關系,你走吧。朕已經吩咐過,府里的所需的銀子按月按時的發。”
皇帝擺了擺手。
“陛下需要的銀子是多少?”
吳一道忽然問了一句。
也不知道怎么了,皇帝竟然對這個人真的提不起憎惡。哪怕皇帝明知道這個人當初進府,就是大皇子安排的。或許正是因為他們兩個有些相同之處,又或許是吳一道固執的不肯摘掉他右臂上的黑紗。
“很多”
皇帝都沒有想到,自己還會理會面前這個男人。
“臣不會賺小錢,只會賺大錢。”
吳一道跪下來,叩首。
“有多大?”
皇帝問,他竟是沒有阻止吳一道自稱臣。
吳一道低著頭回答道:“財富有兩種,一種是真金白銀,這錢其實好賺。臣做生意確實虧了,虧到難以補貼家用。但是臣記住了和臣做生意的那些人每一個人的性格特點,記住了每一個走過的城市的特點。靠這些賺銀子,其實,這些正是另一種財富,比真金白銀都更加珍貴。”
“陛下,第一種財富能買來第二種財富,第二種財富能將第一種財富無限度的擴大。”
“這是你之所以選擇大皇子的原因?”
皇帝再問。
“是”
吳一道的額頭觸著地面:“臣沒看清。”
皇帝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連朕都沒有看清,更何況是你們?因為這個虧了銀子是天災,與人無關。”
站在土炕一側的蘇不畏側眼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這個男人,然后在心里記住了這個男人的名字。吳陪勝是秉筆太監要篩選奏折,所以平日里大部分時候都是蘇不畏在東暖閣里伺候著新皇。
“朕先給你一個差事。”
皇帝從土炕上下來,走到吳一道身前:“你這個人沒有什么太好的地方,有兩件事讓朕很滿意。第一,你有自己的堅持,不輕易改變。第二,你懂得取舍眼力也不錯。”
蘇不畏也看著吳一道,心說這個人是怎么一眼就看穿皇帝找他的目的?然后有膽子問出陛下你缺銀子這樣的話來的?
“朕確實需要銀子,宮里的一切用度朕現在用的都是當初府里的積蓄,因為朕不想讓人背后說朕奢靡,戶部撥過來的銀子朕小心盤算著使用,唯恐那些言官們放口舌之箭。但朕又不想虧了自己虧了跟著朕的人,所以朕想弄點銀子補貼。”
“但是……”
皇帝掃了吳一道一眼:“朕不會給你本錢,因為朕沒錢。如果你沒本事弄到銀子,那朕就讓你回去繼續掃王府的大院子。”
“一文錢都不給?”
吳一道抬起頭問。
皇帝點了點頭:“一文錢都不給。”
吳一道沉默了一會兒后認真的說道:“那這生意需要做的很大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