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縣城
不平安
平安郡郡守宋自悔是個極得民心的官員,西北即便亂成那樣,平安郡也沒有出現大規模死人和大規模逃難的現象。從山東道那邊亂起來開始,宋自悔就果斷截留了應該向朝廷交上去的稅賦錢糧,然后以個人的名義向平安郡內的名門望族借錢借糧,組建了一支人數始終保持在五千左右的民勇,再加上郡兵,平安郡有八千可戰之兵。
正是仗著這八千壯士,保住了一方平安。不管是從北邊套過來的流寇,還是那些戰敗潰逃的敗兵,都沒能把這一方水土攪亂。即便是當初李遠山部下虎將之一的殷破山帶著人馬經過的時候,因為這八千死士的決絕士氣,殷破山也沒敢太過放肆。
這八千人,是宋自悔親自訓練出來的。
雖然他是個文人,但自由喜讀兵書。宋自悔自幼便覺得文人只拜朝堂武人只拜軍行都太局限了些。文人輕武,武將何嘗不是瞧不起文人。可治國,既離不開文人也離不開武將,所以若能文武兼修,將來才能有大成大就。
不過他的家世一般,當年真宗皇帝在位的時候他是殿試第七,在平安郡郡守這個職位上已經做了不少年。一來家里給不了他再大的支持,二來他也不是那種鉆營巴結的性子,所以想再上一層樓已經極難。
在地方上做到正四品的官,其實權勢已經不小了。
宋自悔雖然不喜逢迎巴結也不是個死性子,不然大隋太平的時候每年的吏部官員考核這一關都不好過。每年吏部的官員下來,宋自悔送的銀子不算多也不算少,最起碼得個中上。
前幾年的時候從北邊有大批的流寇過來,宋自悔那八千民勇發揮了作用。其實流寇就是難民,當難民拿起兇器開始打砸搶就成了流寇。最大的一股流寇規模不下十萬人,由一個叫王來子的人帶著要洗劫山江道最富庶的平安郡。
宋自悔親自帶著八千民勇上陣,戰于野,一戰殺敵一萬七千,生擒兩萬余人,余者皆逃。宋自悔不顧鄉紳反對,一口氣將這兩萬多俘虜盡數砍了腦袋。自此之后,再也沒有流寇敢來平安郡。
而宋自悔也因此得了個綽號,叫宋砍頭。
“我可以帶著你們擊潰流寇,甚至擋住殷破山的大軍。但這一次……怕是兇多吉少了。若是流寇來了,我們可以殺出去在平安郡之外就將其擊潰。這次來的是數十萬蒙元狼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帶著你們盡力保全城中父老,能保一天是一天。”
宋自悔站在城墻上,看著外面黑壓壓連綿不盡的蒙元大營長長的嘆了口氣。
民勇別將鄭狠道:“大人,城中百姓都知道大人愛民如子,也都愿意和大人同生死共存亡。我們這些弟兄們跟著大人已經六七年,咱們大大小小也打了幾十仗,從沒有輸過。這次咱們還是不會輸……哪怕就是城破人亡,我們也不是輸了。”
本有些失落的宋自悔被這句話勾起了心中的壯志,他猛的抬起頭道:“說的好!就算我們城破人亡也不是輸了!”
他回頭看向那些緊緊握著兵器的民勇,那些漢子們也都在看著他。
“我知道,你們還是希望我能帶著你們取勝。就如同以往那樣,將敢來咱們平安郡的敵人擊敗,唱著凱旋的歌回來擁抱父老鄉親。但是這次我不能給你們必勝的承諾了,我只能告訴你們,我與你們,永遠都站在一起。”
“愿和大人并肩而戰!”
一個民勇振臂高呼:“大人放心,就算是死我們也都要死在城中父老鄉親前面。只要有我們在一天,就不許敵害我們的家人!”
“對!”
鄭狠大聲道:“平安郡的爺們兒,從來都不怕敵人強大。因為我們有血性有志氣,如果注定了這次我們都將死去,那我們也要站著死,而不是跪著活!更何況,這次咱們面對的是蒙元狼騎,他們也不會給你們跪著活的機會。”
“唯有死戰!”
宋自悔道:“顯我平安男兒的勇氣!”
城外響起了狼騎進攻的號角聲,宋自悔轉身看向外面:“讓那些蒙元韃子看看,咱們平安郡漢子們是怎么戰斗的。”
他大步走到不遠處,親自擂動戰鼓。
鼓聲如雷,竟是將城外的號角聲壓了下去。
城內,大街小巷里都是百姓,他們紛紛從自己家里走出來,他們仰著頭看向戰鼓擂響的地方。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他們都靜靜的看著那邊,眼神里沒有畏懼,只有一種曾經在他們眼睛里出現過很多次的決絕。
平安郡已經不是第一次面對危險了,百姓們已經習慣了勇敢。
“宋大人說,這次我們可能都會死。”
一個抱著孩子的少婦說。
“干他娘!”
她的丈夫是城中有名的狠人,平日里誰也不敢輕易招惹他。只有他欺負人,從來沒有人欺負他。
“不許怕!”
絡腮胡子的男人轉身回去,從屋子里拿出他賣肉用的剔骨尖刀別在腰帶上:“不就是蒙元人嗎,難道還能比老子大?!他娘的這城里還有多少有血氣的爺們兒都跟老子上城去,宋大人不過是個文弱書生尚且敢拼死一戰,你我難道就只能看著護了咱們無數次的民勇去拼命?都是一條兩個蛋的男人,誰他媽的怕誰?”
他大步往城墻那邊走,人群里有不少青壯漢子走出來。
“等一下”
他的妻子從后面把他叫住,快步過來將孩子遞給他:“再抱一次孩子。”
她眼角往下流著淚,卻沒有說不許你去。因為她知道自己丈夫是個什么樣的男人,他平日里再兇狠潑賴,也是個敢作敢當的爺們!
絡腮胡子微微怔了一下,然后把孩子抱過來舉過頭頂聲音有些沙啞的說著:“我兒!你若能活下來,將來不要忘了你爹是一條好漢。以后跟人提起你爹的時候,要他娘的挺起胸膛說!”
城墻上
弓箭手的手指已經疼的麻木,每一次將手臂張開拉滿了弓都是一次折磨,但沒有一個人停下來。城下就是密密麻麻的敵人,如野狼一樣呼號著往城墻上爬。而他們就好像獵人一樣,阻擋著這些威脅到親人的野獸靠近。
“朝著抬云梯的攢射!”
宋自悔沒有拉開弓弦的力氣,但他有使不完的勇氣,只要他還在城墻來回奔走,士兵們就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氣。一個令人信服的領袖,就是具備這樣的能力。
“不要浪費羽箭,盡量瞄準那些抬著云梯的敵人。守城的陣型也不要亂,弓箭手后面的人集中精神,看到有云梯搭上來就給我掀翻了他!”
宋自悔的嗓子已經沙啞,但聲音卻依然如戰鼓般鼓舞人心。
一支冷箭飛過來,不偏不倚的射穿了宋自悔身邊一個親兵的脖子。血立刻噴出來,濺了宋自悔一臉。那微燙的血液讓宋自悔的身子猛的顫了一下,他看著那個倒下去的親兵卻沒有停下來。
“把他身上的羽箭拔下來,人抬下去等戰后安葬!”
他咬著牙喊了一聲,眼圈那么紅。
一架云梯冒著箭雨搭在了城墻上,城下已經堆在一起的狼騎兵立刻嗷嗷叫著往上爬。宋自悔沖過去,和一個民勇一起,兩個人握著一根長長的撓鉤頂住云梯使勁往外推,更多的人過來,合力將云梯推出去。
云梯慢慢的離開城墻,在垂直的時候稍稍停留了那么片刻后隨即加速倒了下去。云梯上的狼騎兵哀嚎起來,有人開始往下跳,落地的時候摔斷了腿腳。云梯狠狠的砸下去,落在密集的人群里也不知道拍死了幾個。
“不要往城下扔石頭了!”
宋自悔嘶啞著吼著,平安縣城的城墻并不是特別高,往城下砸的石頭雖然可以殺傷敵人,但也有可能成為敵人往上攀爬的墊腳石。一旦敵人將城下的石頭集中起來,沒準就能堆起來一個高坡。
“用滾油!”
他一邊喊一邊奔走:“火油沒有了就用開水!”
在他身后,兩個人抬著一個大鐵鍋往城墻邊上跑,到了城墻邊上他們兩個合力把鐵鍋舉起來,要把里面的開水潑下去。可才舉起來,接連三支羽箭射在其中一人的身上,那人疼的叫了一聲,手上瞬間失去力氣,鐵鍋一下子傾倒下來,開水幾乎都潑在他自己身上。
那是一種怎么樣的疼痛?
他疼的在地上不停的翻滾著,每一次滾動,都會被城磚摩擦下來一層皮。
“老子要死了……”
他咬著牙站起來,他身邊的同伴想攙扶他卻不敢碰。他回頭看了一眼城內,凄然的笑了笑后忽然縱身一躍從城墻上跳了下去,砰地一聲,將三四個狼騎兵砸倒。下面的狼騎兵看到有人掉下來,哪里管是活人還是死人,涌上去用彎刀不停的剁著,就連那個漢子身下壓著的狼騎兵也沒能幸免,沒多久就變成了一灘肉泥。
“放釘拍!”
宋自悔舉著一面盾牌擋住自己然后往城下看了看,發現聚集在城根底下的狼騎兵已經很多之后立刻下令。民勇們立刻松開繩索,沉重的釘拍呼嘯著落了下去,將城墻根下的狼騎砸死了一片。一尺多長的狼牙釘,在重力和慣性作用下可以輕易刺穿人的腦殼。
“拉!”
民勇別將鄭狠和士兵們一起奮力的將釘拍拉起來,那釘拍上面還掛著一具狼騎兵的尸體,隨著釘拍起來,掛在那搖搖晃晃。
遠處響起號角聲,已經猛攻了一個多時辰也沒能上城的狼騎開始緩緩后撤。在他們后面,一個整整齊齊的萬人隊往這邊開了過來。看他們的裝束和那些狼騎似乎不一樣,隊形極為嚴整。
宋自悔借著難得的機會喘息了一會兒,然后往四處打量傷亡情況。
他看向城里,那里有他的家人有他的父老鄉親。也許他的妻子此時就站在某處看向這邊,也有別人的妻子等待著丈夫回去。宋自悔心里有些發苦,腦海里不由自主的出現妻子和孩子的模樣。
他忽然很想回家。
就在這時候,他看到了城中飄起來的炊煙。一條條,一陣陣,那么柔和,那么親切。
城中的百姓們在做飯了,在為城墻上的勇士們做飯。
“準備廝殺!”
宋自悔從地上撿起一柄橫刀后猛的站直了身子:“殺退了敵人,吃一口熱乎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