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做了一天雜務的青蠻,的確是感到有些許疲憊,半躺在獨立的門房中,透過窗戶向外看著。
這是他做家丁的第三日,也算摸清了究竟是做何事,三日來所做的,無非就是清掃浮羅宮大小樓閣殿宇,這與尋常的清掃卻又有不同,其中多是殘留著什么煉丹煉器,稀奇古怪的痕跡,并非簡單清掃便行,必須得運用仙元施展術法。
經過這三日,青蠻才算明了這浮羅宮有多大,遠非自己雙眼所見一般,只怕比之一個城鎮亦是相差無幾,其間陣法宮位,機關暗道,幻影蜃樓,可謂層出不窮,難以道盡。
他也暗中在尋找著“九玄草”的蹤跡,甚至還冒險詢問過一位身份低微,與他同是家丁的修士,那人在這牧野家中已干了近十年,卻也未曾聽聞過這“九玄草。”
青蠻心知急不得,千萬不能打草驚蛇,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需得想辦法接觸到這牧野家中身份地位稍高一些的人物才行。
這一日,青蠻亦如往日般在晨鐘號角之聲中醒來,簡單洗漱一番,挽了個頭髻,斜插一根桃木簪,盯著一青布小帽,青衫之外,在籠上一襲寬大的青袍,襟口上有一個朱紅的“牧”字,而鞋子亦是一雙色澤晦暗的布鞋,整一副青衣小帽的小廝打扮,被人看見,不用言說,便能一眼明了其身份。
這是浮羅宮中的低等家丁特有的裝束,不過青蠻素來對穿戴不講究,更遑論那襲青袍與自己本身的衣物,亦無多大區別,若非知曉自己那件衣衫乃是一件異寶,定然會認為,牧野家所下發的家丁服,質地更好。
只是這加冠結髻,讓青蠻略有不習慣,他還從未這般打扮過,腰間布帶一纏,水墨負于身后,在這其中,家丁攜帶兵刃那是習以為常,一些粗重的伙計,手中有一法寶,還真會輕松許多。
而牧野家的管事兒對此亦是見怪不怪,算是默許了,畢竟,一來家丁的身份清白,心懷叵測之人多半是無法混進來的,再則,這些家丁雖說亦算修士,但就他們這破空境,至多不過無為境的修為,還真沒誰擔心會生出什么亂子。
“唉,新來的小子,把這些芥末草,拉到后山去喂給山龜。”
青蠻剛做完潛心閣的伙計,便聽得一人呼喝,扭頭一望,疑惑的用手指了指自己。
“對,就是你,還愣什么愣,待會薛掌事便要出行了,若是沒喂飽山龜,小心拿你去填它肚子。”
那人言語很是不客氣,一副頗不耐煩的神色。
掌事乃是比總管低下一階的職務,一般似青蠻這般新近家丁兒,還不用這等大人物直接管理,幾乎他的一言半語,便可決定青蠻這類人的生死。
“山伢子,你又在欺負新人了。”
這時候,路過一位年約三十的女子,衣著不怎講究,如同鄉間的農婦打扮,此刻,她環抱著木盆,當中放著皂葉,還有一些青草,青蠻望了望,與他們平日里所食的菜食很是相像。
“老姑婆,少教訓我,我還不知道該怎么做?”
被喚作山伢子的家丁兒面露一副兇相,哼聲道,旋即別過頭,見青蠻還在原地佇著不動,不由大怒,“你聾了?聽不見本尊與你說的話?”
山伢子乃是土生土長的二重天修士,不過從祖輩開始,便家道中落,而后徹底淪落市井,資質平平,在十年前,靠著家里僅有的一點積蓄,總算是打通關節,混入了牧野家做個家丁,十個寒暑過去,修為也有些許進步,勉強入了破空巔峰境,只是一直不受人待見,而今仍舊只是一小小家丁。
雖然青蠻與他同是家丁,但地位卻相差甚遠,山伢子在劣等家丁內,算得上是老油子了,不少與他同期的家丁,而今都步步高升,甚有出眾者,做到了執事高位,他自然而然的跟著底氣也就足許多,一些個臟活兒,累活兒便打發給入宮不久的家丁代勞,這些家丁亦是頗有怨氣,初時還反抗一二,但隨著被打壓幾次,也就消停下來,沒辦法,誰叫人家入宮早,有門路呢,要么忍了這口氣,要么拋了這家丁兒不干,與他來個玉石俱焚。
青蠻九人乃是新近的家丁,入宮不過區區數日,自然成了山伢子眼中最好欺負之人,雖然他也是有些疑惑,宮里邊分明不缺人手,怎的又招了幾人,不過他卻管不了這么多,在他看來是好事兒,能幫他做活兒的人手,那是越多越好。
而那婦人,相比入宮十年的山伢子而言,資歷更老一些,足有二十個年頭,不過亦是在宮中最底層,主要就是為宮中的仆役,家丁,操持飯食,當年她入宮是三十出頭,煉氣境,經過這二十年,也有了破空巔峰境的修為。
她為人樸素,對于山伢子這般的老油子欺負新人的事兒,見得多了,但總是忍不住念叨兩句,“大家都是在一個屋檐下,亦都是窮苦出生,何苦為難這小兄弟。”
山伢子撇撇嘴,“老姑婆,你這話倒是說得輕巧,要不,你去幫我干干?”
婦人一怔,沒奈何搖搖頭,那山龜她可是知曉,需要經驗豐富的老人去干,那山龜雖是馴化的坐騎,但卻本性未失,仍舊兇猛,一般生人前去,一個不小心,只怕便會落上殘疾,遠的不說,便是五年前,一個老家丁去喂食山龜,恰巧運道不好,那山龜被一條生蟒驚到,結果一口將那老家丁給吞了,可憐那老家丁,便這么死于非命。
青蠻自然不知曉這些,不過對這婦人肯出言為自己言說一番,已是心中感激,朝她笑著點了點頭,向著山伢子拱手一禮,“這位...”
他愣了半響,思量該如何稱呼,“這位山兄,不知那山龜現在何處,怎么個喂食之法?”
“什么山兄,沒大沒小,山兄亦是你能叫的?”
山伢子反手便是想一耳光扇去,卻見得青蠻眼中閃過一絲寒芒,不由得心中一咯噔,手勢驀地一變,向后指去,聲色內茬道:“你沿著這條道走,便能去到后山,到時候,自然有人會告訴你怎么做。”
青蠻“嗯”了一聲,轉身徑直去了。
婦人望著青蠻遠去的背影,不禁又瞪了山伢子一眼,卻是只能悻悻而去,她也是有心無力啊。
山伢子此刻卻是心中暗罵,“小子,竟敢兇我?老子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青蠻卻是不曉,方才無意中一個幾乎出自本能的神色,竟是讓山伢子心中記恨起來,他只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早些尋到“九玄草”早些離開。
“唷?又換人了?還是個年輕后生,山伢子呢?他讓你來的?”
一路行到后山,這是牧野家圈養的一片林地,足有千畝,其中種植著許多珍貴仙草靈木,這宮殿的建筑木材,與平時煉藥,煉丹的藥材,也多半取自這兒,青蠻還瞥見一塊數丈來高的石碑,見得上邊的銘文,不由一笑,“皇家林場?原來即便如牧野家,也擺脫不了這個心思。”
牧野家雖為三地之一的主宰,可終究并非大楚王朝那般一統一重天,可稱王稱帝,只怕也只能在這林地上的名稱現些臆想罷了。
“是的,山兄他讓小子來代為喂食一下山龜。”
青蠻打量一番眼前人,中等個子,約莫二十五六,衣著還算齊整,長發散出一邊搭著,并未束冠。
“小子,新來的?瞧你面生得緊啊?”
朱堂虎主管浮羅宮的珍獸坐騎,大大小小數百頭,皆是由他一人管制,當然,除卻幾位身份極為特殊的人物之外,似大公子,幾位長老,或是家主這些人物專屬坐騎,那皆是由專人管理。
“小子確是新來的,入宮不過數日而已,以后還望大哥多多照拂。”
青蠻聽這般言辭多了,自然也就會說了,只要能少去不必要的麻煩。
朱堂虎見這小子頗為有禮,且生的不討人厭,也就沒有為難他,點了點頭,心道:“此次招收的家丁可不一般啊,竟然是破空中期修士。”
他暗忖一番,曾今他入宮時,卻是僅有分神初期境。
“隨我來吧。”
他嘀咕一聲,青蠻跟隨而上,一路左行右拐,很快,便入了密林深處,遠遠見得道道閃著金光的鎖鏈在虛空晃動,還未走近,耳畔便傳來陣陣嘶吼之聲,青蠻心中一驚,瞧這氣勢,看來這山龜也不一般啊。
“喏,這便是山龜了,給我看看你的芥末草,夠不夠量,這山龜不吃飽,可是不愿拖人的。”
青蠻把之前山伢子交給他背簍上破布一掀,頓時沖出一股刺鼻的味道,他亦隨之皺了皺眉,心道:“難不成拿錯了,這東西,山龜肯吃?”
卻見朱堂虎并不異色,只是略微掃了一眼,用鼻子輕聲哼氣兒道:“嗯,差不多夠了。”
說著,他指了指,擺放在那龐然大物身前的巨大凹槽,里邊盛著好似漿糊一般,泛白的物事兒,亦不知是什么東西,“你將芥末草攪合在里邊就行,注意了,可別靠得太近,這畜生可是兇厲得很,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我可救不了你。”
說著,朱堂虎便兀自抬腳離開,這喂食山龜的確是個苦差事,有危險且不說了,特別是攪拌食物之時,散發出的陣陣惡臭,才是真讓人受不了,修為稍低一點兒,可能直接被熏得暈倒過去,饒是修為能夠扛得住,但長期做這差事,一顆清靜無為之心,亦難免沾染上那濁氣,對于日后的修行,有所阻礙,這亦是山伢子為何不愿做此事的原因之一。
本來嘛,山龜是無須如此喂食的,一些普通的仙草靈木,便是足以,可要抑制住它本身的兇性,使其從妖獸變為仙獸,那就非這么做不可。
朱堂虎離去,此地便只余青蠻一人,他望了望眼前的龐然大物,“還真是個大家伙。”宛若小山一般,他還從未看見過體形這般龐大的妖獸,再凝神查探一番,估摸著這山龜恐怕乃是玄階妖獸,大意不得。
當下,屏住呼吸,拾起背簍,小心翼翼的跨入鏈鎖陣法之中,果然,如他所料一般,前腳剛一踏入,方才還好似睡著了一般的山龜,陡然睜開巨目,讓晦暗的密林,頓時多了幾分光彩,赫赫然盯著青蠻,喉口傳出低微卻深沉的呼聲。
“柴執事何在?”
柴金方正在房中翻閱近日呈上的丁甲名目,忽聽得一陣呼聲,不由頓筆而起,略一皺眉。推門一望,神色大變,顫巍巍拜倒在地,“老奴在。”
屋外一個金絲玉縷的翩翩公子,面容冷峻而顯輕佻,身旁兩個身披銀甲的蕭翎衛,威風凜冽。
“不知七公子,尋老奴何事。”
柴金方入宮五十余載,總算是混到了外門執事這一高位,但在牧野家的七公子面前,仍舊只有俯首帖耳的份兒,只是他不明白,平日里幾乎從不踏足外門的七公子,今日怎的有了閑心來到此地。
牧野逐日近日心情很是不佳,原因無它,自幼與他青梅竹馬,最為疼愛他的小侄女兒姐姐,再過不久,便要遠嫁與他人為妻,他雖極是惱怒,不甘,但卻沒有絲毫辦法扭轉局勢,今日,禁不得她的訴求,還是親自來這外門走了一遭。
本來,以他的身份,若有什么差遣,直接吩咐外門副總管江白鶴便行了,可是一打聽,方才知曉那江白鶴前些日便有要事出了宮中,而今尋不到他,只能來尋這本沒有資格面見他的柴金方了。
“本公子問你,前些日我大哥可是有吩咐江白鶴新招納九名破空境修為以上的家丁。”
柴金方一愣,如實話答道:“老奴身份低微,確是不知曉此事,不過,從方才送來的名冊來看,的確是有九名破空境以上修為的家丁入宮。”
牧野逐日點點頭,這便對了,“那九人現在何處?”
“這....!”
柴金方的確是回答不上,他堂堂一個執事,哪會去在意一個小小家丁兒被安排去了何處,若是入宮已久的高等家丁,他或是知曉。
“罷了,罷了,名冊給我,光吃飯,不做事的東西。”
柴金方一個寒顫,連連點頭,躬身退進屋內,不多會兒,便帶出一部名冊,在上邊勾畫一番,“七公子,老奴作記的那九人,便是新近的破空家丁。”
牧野逐日瞥了一眼,順手將名冊丟給身旁的蕭翎衛,“走。”
沒多久,整個浮羅宮外門便雞飛狗跳,鬧得不可開交,說是七公子駕臨,任誰亦不敢怠慢,一些個家丁,奴役,更是翹首以盼,以期能夠見著七公子一面,若能得他青睞,招為近侍,那可是從此平步青云,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整個外門仆役,多的是機靈狡黠之輩,心中亦是頗有算計,只是見不著正主,太多的計策也是沒用,而今有了這個機會,哪能不爭取一番。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此刻,外門一間隱蔽的亭臺處,牧野逐日一一打量著眼前八人,心中暗自點頭,“果真皆是不錯的苗子。”
“不是九人嗎?還有一人呢?”
他放下手中的茶盞,朝身邊的蕭翎衛問道,這兩名蕭翎衛,乃是他親自挑選的,盡皆修為不俗,兩個化脈中期境高手,與自己修為相當,可真若打起來,不使用秘術,還真不是這些經驗豐富的蕭翎衛對手,更為重要的是,這二人言語不多,只懂聽命辦事,這頗合他心意。
“稟公子,還有一人,未曾尋到,去管事兒那查探,說是安排他清掃潛心閣,杜亭,秋風亭,鼎樓,此處地方,可方才去尋,卻皆是未曾見到此人。”
“呃?難不成他還敢玩忽職守?”
牧野逐日冷笑一聲,“查,若真有如此膽量,本公子定教他好好記得,這牧野家的地境兒,可不是供他玩耍取樂的。”
“是,公子。”
蕭翎衛答應一聲,再次折返出去。
這個間隙,牧野逐日再次細細將這八人打量一番,片刻之后,伸手一指,“你,過來?”
“我嗎?”
身形極是瘦弱的少年,不禁有些害怕,用手指了指自己。
“對,就你。”
牧野逐日想要看清一些,這小子究竟是真這般年歲,還是假的,這不過十四五歲的模樣,竟亦有破空境修為,他很是不信,想當年,他這般年歲時,也不過如此而已。
“去吧。”
九斗輕輕一撫他的腦袋,溫聲道。
少年頓時定下心神,點點頭,快步走上前去,牧野逐日見得這番情形,略一揚眉,“小家伙,你姓什名什?家住何方?如今多大年歲了?”
末了,他又再添一句,“可別欺騙本公子,若是讓本公子發現有半句虛言,小心本公子揍你。”說著,他揚了揚拳頭,兀自哈哈大笑起來,教人琢磨不透,彷佛像個孩子。
少年回首一望,見得九斗叔便在身后,低聲道:“我不知道我姓什么,我只知道,我叫小梨花。”
“小梨花?”
眾人哄笑,就連不少家丁亦是忍不住笑出聲了,其中,卻只有牧野逐日一反常態的皺了皺眉,“誰再笑,拖出去剁八塊。”
蕭翎衛頓時神色一肅,眾人亦是心中一涼,頃刻收聲。
“乖,與本公子說說,為何叫小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