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人家,有著連理之喜,亦會身披紅綢,吹吹打打,或馬或騾子都會牽上大街溜上一溜,這通州第一豪門洪家娶媳婦兒,自然更是熱鬧非常。
洪家央族中的仙家供奉則了個良辰吉日,這天大雪紛飛,寒霧遮天,滿城百姓雖是有些納悶兒,但洪家挑了這么個日子,他們這些不相干的人亦只能腹誹兩句,多是冒著嚴寒,簇在了街頭,瞧這熱鬧。
高頭大馬威風凜冽,盡皆身著彩衣的門丁女侍手掌器樂籃花,一路緩行,緋紅的花瓣漫天飛舞,與紛繁的雪花交相輝映,別是一番景致。
“啊,這便是許情花么?真美啊!”
“可不是,這花兒在千葉寺中種植了些許,我曾見過呢,可是珍貴得緊。”
青蠻佇立在洪家別院門第之前,今日的他亦是好生梳洗了一番,畢竟是參加曲小姐的婚禮,饒是那些大富之人不會注意到他這無名小卒,但衣著總要光鮮一些,再是一襲單薄青衣,不單失禮,亦是難免扎眼了些。
王鐘走上前來,將青蠻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哈哈笑道:“果真是佛需金鍍,人靠衣裝,青蠻換上這么一襲衣衫,果真是一翩翩公子,王某是自嘆弗如了。”頓了頓,他濃眉一挑,故作哀嘆道:“青公子這般作扮,卻是不知又要俘獲多少女子的芳心哦。”
這衣衫是曲老爺差人與青蠻送來的,亦不知他從何處尋來,雖未貼身裁剪,但與青蠻形體倒是極為相宜,不多一分,不少一毫,當然,似青蠻清瘦身軀,挑選衣裳,倒是不多費心,饒是稍微寬大些許,亦不過是平添幾分風雅罷了。
整衣連袍,呈淡青色,上邊用玲瓏針絲細繡著波瀾水紋,好似一塊畫布,幾許勾勒,隱約幾朵青荷,腰間一根翡翠玉帶,同是淡雅精致,頭束云頂冠,斜插檀木簪,兩寸來寬的墨白色綢帶在腦后輕束而下,兩手相負,眉目如黛,當真是個濁世佳公子,雪地錦衣人。
“王兄見笑了,小子比起王兄來,卻是還差了些許。”
青蠻清淡一笑,彎了彎眼眉,今日的王鐘亦是錦衣玉履,加之常年習武之故,自然便透著一絲凜冽肅然之氣,教人看上去,亦是真覺不凡,哪會有絲毫家門奴仆的樣子。
兩人寒暄一陣,青蠻卻是對這漫天飛舞的許情花生出幾分好奇,從空中接過幾片,只是看了看,方才確定,此物并非是落霞峰上開滿遍地的徘徊花,只是模樣近乎一致,但卻沒有徘徊花那般飄渺的仙靈之氣。
“呵,洪老爺對那洪公子,當真是沒得說,如此珍貴的許情花,便似這般隨意的鋪灑路間。”
待得迎親的先行隊伍,走過這個街頭,徑直向了曲府去后,王鐘這才看了一眼青蠻手中的花瓣,感慨道。
青蠻只是笑,旋即將手中之物隨風一揚,疑惑道:“王兄,這許情花又有何典故?又是怎般珍貴?”
“青公子不知曉?”
王鐘先是一詫異,旋即想起青蠻的身份,他乃是時常耳濡目染在仙家門下,見識定然亦是與凡人不通,那些天地玄妙都來不及悟得,又怎會獵奇這等俗物,而后解釋道:“說起來,這許情花倒還真有一番典故,乃是我通州五郡獨有的特產,別的地方卻是沒有的。”
青蠻點點頭,卻是有些不以為意,他從來便不信什么天下獨有,便是落霞峰上的徘徊花,他亦在牧野家那禁地花圃中見到過,更遑論此物了,天下之大,不足為外人道也。
聽得王鐘言語了一會兒,別院中的其他人亦是陸續而出,盡皆服飾華美,多是應邀從各地趕來來的曲家親眷,有不少卻是與王鐘認識,笑著點點頭,算是招呼一聲,王鐘則是一一拱手見禮,這些人雖非曲府之人,但卻是老爺的親朋故舊,他這做下人的,自然得盡足禮數。
這些人,青蠻暗自打量過,發現其中竟是亦有身懷修為之輩,但全都不過平平而已,便是其中修為最高的,亦是不及那二公子曲興復的,忽的,隨著院內再走出幾人,這些賓客卻是不約而同的圍攏上去,熱切的寒暄起來。
“呵呵,興復啊,什么時候回來的,怎的亦不見你來伯夷郡見見你徐伯啊,這么幾年不見,卻是愈發精氣了啊,哈哈。”
“來來來,興復,還記得他嗎?這是你琳妹啊,你們以前可是青梅竹馬呢,她昨夜才至,卻是尋不著你,不停念叨著你呢。”
青蠻循著瞥了眼,卻是個珠光寶氣的年輕婦人,執著個臉蛋紅噗,身著碎花裘襖的小丫頭的手,向著一臉淡笑的曲興復欣然笑道。
“娘親,我哪有。”
那小丫頭卻是羞紅了臉,但一雙眼眉卻是落在了曲興復身上不肯離開,怯生道:“復哥哥。”
青蠻莞爾,這小丫頭,他卻亦是第一次見得,當真是有些可愛的,只見曲興復亦是露出一笑暖和笑意,伸出手去,在其腦袋上輕輕撫過,“琳丫頭,可還似小時候那般胡鬧啊。”
“沒,沒有,琳兒很乖的。”
小丫頭愈發緊張,輕聲道。
這時,又從門中步出一行人來,眾人的目光盡皆移過去望了一眼,只是不冷不熱的笑著點點頭,僅有兩個年輕子弟上前行了一禮,道了聲:“渲兄。”
來人正是曲一渲,及其三個跟班兒,經過數日的修養,他們臉上的傷痕亦是消褪無蹤,再涂抹上昂貴的脂粉,便又恢復了往日風采,這些人不待見曲一渲,曲一渲亦是不以為意,見得他們對曲興復的態度,與對自己截然不同,心中雖是有些氣悶,但面上還是笑著,拱了拱手,徑直向著王鐘與青蠻這邊來了。
青蠻神色淡然,果真是實力決定一切,這一點,在何處都是不變的,曲一渲乃是臭名昭著的酒肉公子,而曲興復卻是年少天才,自幼拜入仙家門下,那可是一等一的奇才。
“王兄,青公子。”
曲一渲緩步而來,面容露出兩分誠摯笑意,經過那日鬧事之事,他下意識的便覺著王鐘親近許多,加之王鐘本身便有實力,他亦是知曉,遠非自己這身后三個跟班兒可比,但也不會吝嗇這么點好意,便是連帶著本來讓他不上心的青蠻,亦是不再冷咄逼人。
他身后的三個跟班兒更是點頭哈腰,平日里跟在曲一渲身后耀武揚威慣了,沒吃點兒苦頭,卻是還不知曉,人外有人,山外有人,更不曾想過,這時常跟在大老爺跟前兒,不顯山露水的王鐘,竟是有如此本事,即便他在那日與洪家大公子交手時并未占得什么便宜,更是遠不如便震懾全場的二公子,但在他們看來,卻也是足夠高大,令人心生敬畏了。
王鐘受寵若驚,連連拱手道:“諸位不必如此客氣”頓了頓,又看向曲一渲,微微欠了欠身,道:“渲公子,你那傷....!”
曲一渲卻也不惱,淡淡瞥了眼人群中的曲興復,輕笑著道;“有勞王兄掛心,亦是無礙了。”
說著,他將目光轉向了青蠻,卻是眼眸一亮,“好個俊俏人兒。”曲一渲混跡紅塵,自命瀟灑不凡,卻不想,這數日前還似貧家書生的小子,便也有如此紅塵俏公子的模樣,頃刻間,倍感親切,卻是拱手言道:“青公子確是有勾欄狀元之貌了。”
“勾欄狀元?”
青蠻怔了半響,卻是有些不明其理,勾欄是何地,他知曉,這狀元是什么,他亦明了,不過這連在一起,便是讓他疑惑了。
王鐘見青蠻這番模樣,便是知曉他不知,憋住了笑意,忍俊不禁在青蠻耳畔輕言兩句,青蠻苦笑搖頭,隨之,曲一渲及他身后的小廝亦是仰首輕笑起來。
辰時三刻,雪霧非但未有停歇之勢,反倒愈加彌漫開來,此時,別院外的曲府親眷,除卻居住在其它別院的,亦是聚集得差不離了,見得這般惱人的天氣,一些個兒沉不住氣的便是念叨起來。
“這洪家也真是的,琢磨了這么久的良辰吉日,便是這等天色嗎?”
“唉,老夫倒是本什么,只是苦了我這乖孫女兒,在這么凍下去,只怕不到午時,便會生出了病害。”
全身游蕩著絲絲暖流的青蠻,不時聽到這些養尊處優之人的抱怨,亦是難怪,他們終日溫香暖榻,銅鼎香爐,哪有多少機會嘗得這般滋味,便是個身子不錯的壯漢,在此情形下,亦會難免生出不適,好在,這兒的小廝,家丁亦是不少,加上各自所帶的奴仆,人手倒是夠用了,三三兩兩的搬來烤爐,架起棚護,不多會兒,便鼓搗起一個不小的避寒之所。
“青公子,這天兒冷得緊,你身子單薄,要不就去那火爐旁,暖和暖和吧?”
王鐘所著衣衫比青蠻還要單薄,不過以他的根基,這點兒嚴寒,卻是損害不了他分毫的,只是見得佇立在外的青蠻,這才輕笑道。
相較青蠻,此刻的另一人,卻是真個兒冷得緊,曲一渲素來便身子羸弱,身子上亦是裹足了棉襖之物,但仍覺著冷氣無孔不入的從縫隙中鉆入,只是他咬著牙硬撐,亦是不愿進入那棚架的,那些人圍繞在火爐旁,盡是在聽曲興復言說什么奇聞異事,興趣高昂,他若此刻進去了,亦是無人搭理他,反是覺著格格不入,自丟顏面。
“少...少呀..,這天兒冷,來,再,再加點兒。”
曲一渲身后的三個小廝卻不似他這般有著這么多御寒衣物,身上的裘袍亦是裹得緊的不能再緊,雙唇凍得青紫,其中一人見曲一渲不時的將目光望向火爐,咬了咬牙,便要脫下那層御寒的裘袍,想要為曲一渲披上。
“兄弟!”
曲一渲熱淚盈眶,大為感動,但見身后之人,亦是凍得比自己還要凄慘,伸出去的手,有生生停了下來,好似壯士斷腕般,正氣凜然道:“罷了,本少爺便是再冷,亦不可剝奪你們這最后一層御寒的衣衫,若是真將你們凍壞了,本少爺亦是良心不安。”
“啊!”
那小廝呆了片刻,曲一渲只道他是被自己所感動得驚愕,卻是不知,這家丁亦是心有盤算,似要舍身,卻是要討好這“寧死不屈”的少爺,讓他見得自己再無一件御寒衣衫,好讓自己去那棚架的火爐邊做做,這便是比裹上數件棉襖,還要來得舒心啊。
“你是真心為本少爺好的,日后本少爺有了大本事,亦是斷不會虧待你的。”
曲一渲語重心長的說道,本是還想拍拍他的肩,以資鼓勵,但考慮到這等嚴寒的天氣,終究是不忍將手伸出來。
那人只得點頭應是,還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樣。
青蠻笑著搖搖頭道:“王兄既然不懼嚴寒,小子自幼亦跟隨老人家學過一點御寒之術,還是能夠應付的。”
王鐘先是一怔,旋即恍然,干笑兩聲,便也不再勸說,這兩日,他始終在參悟著那日所浮現在腦海中的一些玄妙,即便未能悟透,但亦是有些進展,雖然還未一試,但憑著感覺,便已知曉,自己的實力在這區區數日,便有了一個長足的進步,對于教導青蠻的老前輩更是心生敬畏,自然青蠻得其傳授有御寒之術,那自是不必擔心了。
王鐘側過頭,遠遠向著街角望去,這之前還人流熙攘,而今卻亦是門可羅雀,這些尋常百姓,便是再喜好熱鬧,也耐不住寒的,他們可沒有這般財大氣粗的架起爐棚,更沒有如此之多的皮裘棉襖。
青蠻卻是瞥了眼冷的發顫,仍舊不遠低頭進入爐棚的曲一渲四人,心中苦笑,不動神色的曲了曲指尖,一道無形氣勁兒,將曲一渲四人方圓數尺之地籠入其中,作了這等事后,又抬眼想棚中一望,卻是仍舊如常,便是曲興復的神色亦未有絲毫異樣。
正尋思著,是否折下一回顏面,進入爐棚取暖的曲一渲,陡覺四處升騰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暖意,心中一驚,下意識的四處一打量,卻是沒有發現絲毫異常,他怔了片刻,苦笑一聲,“看來真是油盡燈枯了,竟然出現錯覺了。”念叨一聲,便又緊了緊身子,頓在原地不動了,哪怕是錯覺,只要能讓他感覺到暖意,那便是好的。
可過了半響,曲一渲又心生疑竇,這次,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并非是什么錯覺,而是四處的氣息,的的確確是回暖了,此次片刻,他亦是覺著不冷了,皺了皺眉,回首輕聲道:“你們有沒有發現什么奇怪之處?”
他身后的三人,面色亦是恢復了些許紅潤,其中一人竟是在這綿綿暖意中,昏昏欲睡,猛的聽見曲一渲之言,這才驚醒,道:“少爺,雪停了?”
“停什么停,本少爺是問你,是不是覺著暖和了。”
曲一渲瞥了瞥嘴,輕罵道。
“對,對,的確是暖和了不少。”
另一個小廝連連點頭,他亦是暗中疑惑了好一會兒,但見無人言語,亦只能憋在心里,聽得他一言,其余二人怔了片刻,亦是納悶兒點頭。
“當真有古怪。”
曲一渲愣了愣神兒,不由自主的將目光瞥向架棚中,暗道:“難道是他?”在談笑風生的二哥身上一晃而過,旋即搖搖頭,“不會,絕不會是他,他巴不得本少爺難堪,怎會助我,真要相助,亦定然是大張旗鼓,讓所有都知曉,絕不會這般無聲無息。”
曲一渲心念轉了轉,猜測是有人暗中使了手段,這般手段,他是從未見過,只是聽聞過那些仙家的本事,亦只有他們,在能做到如此,接著,他的目光,又在棚架中的其余之人身上,一一望過,他亦是知曉,這些叔伯當中,亦是有著身懷仙家術法的高人的,只是拿捏不準,究竟是何人所為而已。
半響之后,曲一渲無奈收回目光,便是落在了青蠻身上,見其面色如常,亦好似全無受寒之感,面色一怔,暗道:“他這身骨兒,定然是耐不得寒了,看來的確是有人暗中相助了。”
當下,曲一渲對于是高人施展術法相助,亦是信了十成十,至于王鐘佇立在寒風中,不焦不燥,這卻是在他意料之中。
“怎么還沒到?也該是時候了。”
正在閉目養神的青蠻,忽然聽到身旁的王鐘輕聲言語,這才睜開眼來,瞧了眼地面亦是積了厚厚一層的白雪,凝了凝眉,“的確是有些時候了。”
這通州的權貴之家,娶嫁有個規矩,便是迎親之時,隊伍分為三行,其一,便是之前已散花而過的迎頭人,其二,才是抬著花轎,騎著駿馬的迎親隊伍,只要在諸多親眷在沿途觀侯過新郎官兒后,最末的夫家之人,才會前往各處,接引這觀侯的女子親眷。
在通州,愈是權貴,大富之家,便越講究這個規矩,眾人亦是知曉的,所以才耐著性子,在這冰天雪地中等候這么久。
“呵呵,來了。”
青蠻眼眉一挑兒,卻是最先發現了此行隊伍,遙遙望去,王鐘亦似有所感,畢竟近百人行在一起的聲音,在這寂靜中,是極為鮮明的。
茫茫飛雪的街道盡頭,兀地一個紅袍小兒郎跳出,緊接著,便是數個,十數個身著大紅喜袍,年約不過十余的童男童女,鼓吹唱和,歡跳而出。
在他們身后,一只威武異獸緩緩行來,比之數匹駿馬捆綁在一起,還要來的氣勢雄渾,渾身火焰般的紋路,兩只草鹿一般的頭角高高隆起,在這只異獸的寬闊背脊上,有一個胸前扎帶大紅綢花,頂戴紅羽官兒帽的年輕人,他目視前方,略有些歪斜的嘴角含著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