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齊氏三兄弟的突兀暴斃,而今讓郡城府衙人心惶惶,首當其沖的卻還是米糧告罄之事。
在緊急商議一番,張書正帶著差役,親往各大米糧商人的府邸中,這次,他不是來商議,而是非取不可。
“大人,放我一條生路,我給,我給。”
張六稻,郡城米鋪中實力居中的張氏米行掌柜,見得張書正快步而來,目光望向他身后隨行帶刀的十數兵甲,最后是落在了一臉平靜,顏容清秀,卻讓他銘記于心的年輕公子身上,打了一個寒顫,“噗通”一聲拜倒在地,不待張書正開口言語,便自行哀求道。
孔梨冷眼掃望一番,除卻拜倒在地的張六稻,其余的張氏家眷亦個個噤若寒蟬,臉色煞白,大氣不敢出聲,“呵,果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齊三兄弟的死,倒也算死得其所,并非毫無用處。”
心中兀自思忖片刻,見大人向自己望了一眼,當下上前一步,喝道:“來人,收糧。”
十數健壯兵卒頓時應了一聲,威風凜冽的隨著張家下人去往米鋪的糧倉取糧。
張書正略松一口氣,正色將張六稻扶起,好言寬慰一番,說是定不會強取豪奪,虧待與他,此舉乃是大善大義云云,張六稻亦不管他說什么,好似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他只是個郡城底下普通的商人,干些買賣糧米的營生,頂多算是略有銀錢,在這郡城都還算不得呼風喚雨,與之東宇米行的勢力更是相差甚遠,連齊氏三兄弟都被人一夜之間殘害了,連尸首都尋不到,那滿滿的糧倉亦是不翼而飛,至于是何人所為,用腳板想想,也能通透,此刻,便是借張六稻熊心豹膽,他也再不敢守糧不交。
隨后,便是一個兵卒前來稟報,張書正聽得一二,徹底放下心,朝著魂不守舍的張六稻長作一揖,“多謝。”
府衙中人來得突兀,去得也快,待得他們離開好一會兒,張六稻才顫顫巍巍坐在椅子上,喝了口熱茶壓壓驚,心中大呼僥幸,“還好,還好,沒有大開殺戒。”
這一日,張書正等人接連拜訪了郡城中的米糧大戶,多是那日被邀前來府衙后院的大財主,這些人與之前的張六稻差不了多少,皆是戰戰兢兢的禮待著,心氣兒小一些的,直接開口言說,愿意盡數獻糧,心氣兒稍強一點的,亦是沒能抗住多久,在張書正開口言說此事時,卻是無人再敢偷奸耍滑,硬著頭皮應承下來。
而張書正亦是沒給眾人一個喘息的時間,當下便吩咐孔梨等人去糧倉收糧,整整一個下午,郡城街道難能的熱鬧,大大小小的牛車馬車,拉扯著一袋袋滿裝米糧的口袋向府衙而去,數萬流民夾道而望,驚呼叫好。
“張大人可真是我等衣食父母啊,如此好官,天下難能尋之。”
“是呀,那神仙公子更是了不得,殺雞儆猴,快哉,這下,總算是衣食無憂了。”
民以食為天,見得一輛輛滿載糧食的車馬,嚴寒的冬日,亦覺不那般冷了,市井上熱鬧非凡,大聲頌贊著駝鹿郡守的明德,還有那位出手懲治齊三兄弟的神仙高人。
夜里,張書正房中點燃一盞古銅豆火燈,盈盈火光并不耀眼,在他面前,一個剛及弱冠的年輕公子,身后的墻壁上,映射出他漆黑的影子。
忙碌了一日,張書正非但不覺絲毫疲憊,反是愈加亢奮,連連笑道:“足足五千石,足夠城中流民半月用度了。”
此刻,那詭異慘案的陰霾亦是被沖淡不少,半月時日足夠他從鄰近郡城,或是通州,借來足夠的米糧了。
笑了半響,張書正才緩了緩神色,沖著青蠻笑道:“青尊者如今的名聲,便是本官,也遠遠不及了。”
青蠻苦笑,哪會不知曉他言下之意,市井中足足響徹了一日的民聲,便是最好的佐證,只是,這般名聲,他寧肯不要,也忒的燙手了。
“張大人,你便別取笑在下了,如此惡名,青蠻卻是萬萬當不得的。”
青蠻搖了搖頭,輕吟道:“今日一行,固然得勢不錯,只是那許家卻是空無一人,想必定是有著后招的,齊氏三兄弟與其頗有交故,大人還需早作籌謀才是。”
張書正聞言,頓時收斂兩分笑意,凝了凝眉,的確,今日拜訪諸家,哪怕是同為三大糧行的同景商會王氏亦都不得不低頭交糧,卻獨獨許東來不見蹤影,便是許家的奴仆亦尋不到一個,整個許家閉門緊鎖,空無一人。
“尊者所言甚是,這許掌柜亦非泛泛之輩,看來,齊三兄弟的死,對他刺激很大啊!”
張書正輕嘆一聲,許家的內幕他還是知曉許多,畢竟是個能與通州伍家,莫家,相提并論的家族,便是與洪家,百里曲家都相去不遠,有著深厚底蘊,齊三兄弟的死嚇不住他,唯一的可能多半便是尋求家族幫助,想要硬碰硬了。
想到這兒,張書正又是一陣頭疼,若許家真個兒請出族中供奉來糾纏,他身為王朝中人,雖是不懼,但山高皇帝遠,府衙的實力又是遠遠比不得這般源遠流長的世家,當真還不好收拾,他沉吟片刻,望向青蠻,道:“尊者,這許家勢力非同小可,其家族中聚集有不少似我等這般身懷修為之輩,真要鬧起來,可是麻煩,不如尊者先避上一避?”
青蠻的修為雖是高于張書正,使其摸不清虛實,但張書正卻不認為眼前之人,能夠獨自對抗整個許家,略有些擔心,見得青蠻微微凝眉看向自己,張書正淡笑一聲,“本官乃當朝郡守,他許家便是又天大的膽子亦不敢對本官怎么樣,許家若真要鬧,定是以那齊氏之死來鬧,于尊者而言,卻是有些不妙。”
青蠻放下手中茶盞,笑了笑,道:“如何鬧?施壓大人拿住在下治罪?還是許掌柜要為故友報仇?讓許家人親自動手?”
青蠻反問一句,旋即抿了抿嘴,眸中不知覺閃過一絲寒光,“莫說在下并非殺人兇手,便真是,區區許家,又能奈我何?”
正如張書正所料,在齊氏三兄弟死于非命的次日,許東來便當機立斷,收拾銀帛,攜帶一眾家眷及奴仆,一同去了許家主籍之地,五郡之一的桐木郡。
“快,快點,晚了本老爺的大事,饒不了你。”
小道兒上,許東來聲嘶力竭的朝著馬夫怒吼,額頭青筋直冒,太駭人了,他萬萬想不到那年輕的修門小子竟是如此心狠手辣,僅因為齊赫武那日稍微放肆了些,便一夜戮其三人,將糧食盡數吞沒。
他得知這消息時,當真是嚇破了膽,生怕步了后塵。
馬夫唯唯諾諾的連忙點頭,馬鞭抽得愈加頻繁,小道上泛起陣陣碾壓過的煙土塵埃。
桐木郡與駝鹿郡本就相隔不遠,加上許東來一行不惜馬匹的晝夜兼程,不過兩日,便是抵達,入了桐木郡城,許東來步履不屑,徑直通過重重阻礙,便入了許府內堂。
青蠻仍舊待在府衙中,倒也非是為了想要與那許家一較高下,只是想要弄清齊氏三兄弟的死,并不是什么黑鍋,他都心甘情愿背負在身,饒是這只黑鍋,在大多數人看來,并無多少不妥之處。
一日后,郡城近郊四處巡守的一位兵卒神色慌張的前來稟報,所言消息,讓包括張書
正,青蠻在內的府衙眾人一同風急火燎的向郊外趕去。
“瞧清了么?”
張書正略皺這眉,別過頭,不去看那漸漸開始腐爛的尸體,向著孔梨低聲道。
孔梨一臉肅然,“驗清楚了。”他頓了頓,神色有些凝重,繼續道:“的確是齊氏三兄弟的尸體,死去亦有多日,致命傷有多處,最顯眼的便是各自咽喉處一道劍傷,像是三人同時被一人一劍擊殺。”
他低聲言罷,不由再瞥了眼遠處散發出濃濃惡臭的三具尸身,真正讓他驚駭的還是出手之人的劍術,他便是使劍好手,對于劍之一道,頗有領悟,堅信,能使出那一劍的人,除卻神仙,便只有妖魔了。
這時,又有一兵卒前來稟報,讓青蠻都為之一愕,那三人的心臟亦是盡皆不見。
“果真是妖孽所為。”
張書正拂袖一嘆,“本官去看看。”
青蠻頷首,在殺人后,還會奪取心臟的,確是妖魔無疑了,見張書正上前,他也隨了上去,只是想通過方才孔梨所言的劍傷,推斷一下這妖魔的實力究竟到了何種境地。
張書正微微屈身,憋住呼吸,凝眉一望,不由怔了怔神兒,片刻后,浮現一絲從未有過的凝重,“如此實力?”
所謂站得越高,看得越遠,便是這般道理,張書正的實力遠遠超出還是凡人的孔梨,透過這劍傷,所瞧見的卻是另一番景象,一股鋪天蓋地的劍意,煞氣,迎面而來,剎那間,他心神失守,悶哼一聲,竟是跌坐在地上。
“大人!”
“大人,您沒事吧。”
眾人兀地一驚,紛紛圍攏上來,還道是何人偷襲,紛紛拔出兵刃。
“沒事,是本官自己不小心。”
張書正緩緩起身,面色仍舊不好,擺了擺手,眾人這才半信半疑的收回動作,張書正望了眼緊皺眉頭的青蠻,再看了眼那極為駭人的尸體,輕聲吩咐道:“尋個地方,挖坑埋了吧,然后知會齊府下人一聲,便說這尸身尋到了,讓他們自己前來祭拜。”
一行人打道回府,一路上,青蠻都是沉默不語,墨眉緊皺,自見得那尸體后,便是一直如此。
簡單用過晚膳,仍是張書正與青蠻獨處在一間房中,二人各自慢慢輕飲淺酌,卻非香茗,而是從珍藏酒窖中取出的一壇陳年佳釀。
“來,青尊者,本官亦是戒酒多年,今日難得暢快,便與你喝個疼快。”
張書正舉起酒樽向著青蠻揚了揚,后者抿著唇,同是如此,二人一飲而盡,烈酒入喉,猶如燒刀入腹,騰起一絲火熱,張書正笑了笑,道:“今日總算尋到了那三人的尸首,可算對齊家有了個交待,青尊者亦可放心,只要有了這證據在,便是許家來鬧,那也是名不正言不順。”
劍傷上有著濃烈的魔煞之氣,便是張書正這么個煉氣境修士都能清晰感受到,更遑論許家的供奉了,兇手自然水落石頭,至于何時能夠將兇手緝拿歸案,那便只有天知地知了。
見得青蠻不語,張書正亦不介懷,兀自輕笑,自斟自飲,喃喃道:“那妖孽的實力,著實讓人心驚,他若再次出手,便是我也萬萬不能抵擋,非但如此,整個通州五郡,只怕無一人是其對手。”
這次,他沒有自稱本官,言語中帶著一絲嘲弄的凄涼,“當真是一劫數啊,我為官數十載,本以為能有幸步入中原為官,為王朝,為天下略盡一分綿力,卻不想,唉......!”說到這兒,他卻是再灌入一口酒,不再言語。
“既然自知不敵,為何不走?”
青蠻放下手中的空盞,輕聲言語出自郊外歸來后的第一句話。
張書正愣了片刻,笑著反問道:“走?往哪兒走?”
青蠻不答,張書正繼續苦澀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張某既是身為駝鹿郡守,便是身負守衛之職,哪怕踏出一步,都算不忠,舍棄這城中的百姓,更是大不義,做個不忠不義之人,哪怕是茍且偷生,又能如何?”
那一夜,張書正說了許多醉酒之言,從他幼時孩提說起,一直到他一朝得中,入得朝堂,最后身負郡守之職,不過多是自問自答,另一人,一邊飲酒,一邊靜靜聽著。
最后,張書正伏案而眠,青蠻悄然褪去,獨自一人在廂房前的小院中坐了小半個時辰,吹了許多冷風后,方才搖晃著腦袋步入屋內。
清晨,天剛破曉,晨霧還未盡數散開,半夢半醒依靠在屋檐腳下的流民便聽見震動不小的響動,盡皆醒轉,卻是見著了令人駭人的一幕,三頭身形好似猛獸的面生之物,正緩緩踏足郡城地面兒,每踏出一步,都發出沉悶的聲響,這些異獸,或是張著血盆大口,或是頭頂尖銳利角,或是生著三只眼睛,無論怎么看,都是一爪子能將人撕成粉碎的彪悍生物。
一些膽子小的幼稚少年,竟是被嚇得“哇”的一聲大哭出來,身旁的長輩忙不迭的將其嘴角捂住,生怕驚動到了這幾頭令人心驚動魄的古怪猛獸。
在這三頭猛獸身上,卻是三個身著淡藍衣袍,白須黑發的男子,面容算不得蒼老,介于四,五十之間,眸光冷冽,不帶一絲色彩的掃望一眼街道兩旁互相依偎的流民百姓,便又回轉頭來,目不斜視,乘騎著異獸,緩緩向前行去。
這三人轉過兩個街角,終是在一處門前擺放有兩只碩大石獅子的府邸前停下,不知是太過疲憊,還是怎么,依靠在門柱前閉著雙眼的兩名兵丁卻是沒有絲毫察覺外人的到來,仍舊沉浸夢鄉。
居中之人眸子很是狹小,好似一條細縫兒般,不仔細瞧,還真瞧不出他是睜著眼的,只是其中閃爍的凜冽寒芒,卻是任何人都無法小視,他冷眼掃視一眼,在篆刻著郡守府三字的匾額上略微停留片刻,便是落到了門前的威武石獅上邊,不屑冷笑一聲,緩緩伸出一只手來,或是因為衣衫大過寬敞之故,手臂向后揚了揚,方才露出手掌來。
指縫間夾著一只黝黑飛鏢,手腕兒輕輕一抖,化作一道烏光而出。
“轟隆!”一聲巨響,值守整整一夜,確是有些困乏,正在等待交接,卻不小心睡去的兩名兵丁,被這一聲巨響陡然驚醒,目光渾噩片刻,便是猛地心頭一滯,瞧見了臺階下三頭比之猛虎還有熊魁駭人三分的異獸,及穩坐它們身上的三位明顯來意不善的生面男子。
后院長廊內,青蠻收拾好了自己的包裹,于今日準備辭行,向著自己該去的地方而去,迎面走來了不知何時醒轉,已是換上朝服的張書正。
張書正見得此刻一襲樸素青衫的青蠻,不禁愣神兒片刻,笑道:“青尊者這是要往何處去?”
青蠻道明離去之意,本就是要尋他辭行,如今半道兒遇著了,卻也更為簡單一些。
張書正聽罷,亦未流露出多少詫異之意,齊氏三兄弟被害之事亦是水落石出,他自然沒有再繼續留在這兒的必要。
“既然尊者主意已定,那本官便不再強留了,只是不知何時再有把酒言歡的機會。”
想到昨夜的瘋癲,張書正不禁有些汗顏,苦笑道。
青蠻張了張口,正欲言語,眼角余光卻是瞥見一道人影匆忙跑來,張書正亦是疑惑望去,來人是一尋常兵卒,不尋常的是,此刻他臉頰紅腫,嘴角還帶著清晰可見的血痕,一到張書正跟前,便是陡然跪下,聲淚俱下。
“大人,您可要為卑下那弟弟做主啊!”
聲色之凄慘,讓張書正為之動容,趕緊將其扶起,皺眉道:“慢點說兒,別管定會為你做主,何事?”
那兵卒跪在地上,仍不肯起,張書正這才發現,這年歲不過雙十的年輕兵卒,亦是深受重傷,已至瀕死之地,他哭咽著,吐出一口血液,哀嚎道:“大人,卑下那苦命的弟弟,死得好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