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踐我,當如何處置乎?”
丹青子一襲墨白長衣,衣衫上墨染青花,連枝并葉,倒也符合他丹青圣人之名,對于此道當真是如癡如醉,身為天劍宗門下,他手中時常所握的卻并非劍兵,而是一只較之尋常筆墨稍大些許的青竹筆。
別看這不起眼兒的物事,卻是他最為珍惜的心愛之物,從不離身,隨他至今,亦有三百余年。
他張口輕吟,甩手一揮,一行筆走龍蛇的字跡便在虛空中閃現,片刻之后,又自行消散,一片白皚。
在他身側則是個身形消瘦的青衣男子,看上去很是年少,若非那雙過于沉寂的深邃眼眸,只怕真會將其當做尋常的研磨童子,或是窮苦書生亦不為過。
青衣少年手捧一卷古冊,身旁青煙裊裊,驀地伸出一指,亦是隔空虛劃一二,“忍他、避他、由他、耐他,不理會他。”
字跡如劍劃淡痕,同樣轉眼消散,雖是不如丹青子那般超然脫俗,引人入勝,但亦自持鋒芒,別具一格。
丹青子撫須一笑,頗為欣慰,道:“孺子可教也,青蠻,你這行書,比之老夫亦是不遑多讓了,你這丹青筆墨的造詣,只怕比你那武藝劍術還有略高一籌吧。”他輕嘆一聲,昔年青蠻走失,本以為是天意如此,沒想到,這相隔近十載之后,卻又讓自己重新見得了他,還是在讓人始料未及的情形下。
青蠻搖頭一笑,“小子不過是班門弄斧罷了,多是有賴前輩教導。”他手中仍在翻閱那冊古卷,舉目四望,卻可見得,這處并不算太寬敞的洞崖,亦是堆滿了半壁典籍,其中不乏文如瀚海的玉簡。不過這么多古冊典籍,卻全都與提升修為,戰力沒些許關系,多乃仙賢圣人傳世之言,或是由來早不可考的太古秘辛,當然,亦是少不了佛道經文,涉獵之廣,常人難以測數。
思過崖的日子向來如此,每日僅有枯燥乏味的典籍相伴,若是尋常修士,早就憋耐不住,亦只有青蠻這等非常之人,才能夠三年如一日的安靜待在這兒,不焦不躁,除卻每日必須的將體內仙元運轉周天外,幾乎“荒廢”了所有武學修行,便是那柄曾在龍鳳臺上血染三尺的水墨,亦有三年未動,被他懸掛在洞崖深處的一個偏僻角落,早已蒙上厚厚塵埃,光華晦暗。
丹青子點點頭,卻也沒有謙遜,的確,青蠻的資質固然令人心驚,但若是無他這一年半載以來的悉心教導,亦定不會如此神速,一拂衣衫,席地而坐,“五日后,便是你公審之期,三年思量,你可想好了,如何應對?”他神色略有些凝重,即便他在天劍宗地位尊崇,有著三虛境的高深修為,但對于青蠻此事亦是有心無力,那七派盟盟主絕行之死倒也罷了,他在宣武之地有些勢力,可并代表會讓天劍宗放在眼里,且那絕行殺人在先,技不如人,喪命于青蠻劍下,即便不符大義,想要保住青蠻,卻也算不得天大難事。
然而棘手的仍是當年傳得沸沸揚揚,襲殺玉虛宮方天仙尊一事,這等威震諸天的仙林宿老,遠非絕行那等人物能夠比得,蜉蝣與樹,大抵如此,這三年光景,旁人看來青蠻是被囚禁于此,實則,卻是天劍宗為了保護他性命的手段,不讓其太早承受來自諸天正道的怒火,亦算是一個緩和之機,不過究竟會如何,丹青子心中沒底,一切皆在五日后,方有定論。
青蠻神色不驚,卻是微微閉目,沉吟半響,說出一句無關此情的言語,“貳年拾壹月,此距三載,亦不過一月光景了。”他思緒飄渺,幽幽輕嘆一聲,方才睜眼笑道:“是小子所為,青蠻自不會躲賴,該來的自然會來。”頓了頓,他悵然自嘲,“只想留得一條命在便好。”
丹青子略一錯愕,旋即大笑,“原來你小子也怕死?”
“怕,自然怕!”
青蠻抿嘴一笑,沒有否認,“人死無生,便是真有來世,那亦是另一個人而已,允諾之事,自是當得今生,此人。”
丹青子頗為意同的點頭,眼角余光瞥向青蠻身側的那個青藤藍,訕然笑道:“那小女娃,今日又給你摘果子來了。”
說到這兒,丹青子不自禁的會心一笑,算起來,那不知名的小女娃與青蠻是如何相識,他卻也一清二楚。
原是在半載之前,也就是丹青子剛巧說服了上官閏土,同意讓他踏足思過崖,教導青蠻水墨丹青之法,順帶以出世無為之心境,泯滅青蠻身上的煞氣,使其歸于良善。也就在丹青子初次踏足思過崖之后的第二日,那小女娃便現身在思過崖下的山巔上,更碰巧的是,那日丹青子有意激怒青蠻,二人在思過崖處的山嵐云霧中大戰三百回合,使得風云變色,而那時青蠻無意中以幻出的虛劍施展出水墨青花般的劍式,非但讓丹青子這般修為高絕的人物為之炫目,更讓那湊巧瞧得這般情形的小女娃如癡如醉,她哪見得過這般美妙如花的招法,自以為云端深處有高人,想要拜師學藝。
可青蠻與丹青子二人哪會有閑心教導這稚嫩的小女娃習劍?丹青子此生醉心于水墨丹青之道,其余之法,皆是不甚在意,即便有心教導,亦怕誤人子弟,而青蠻,那便更是不可能了,他或是有心教導,但以他此刻的身份,誰會讓那小女娃拜入他門下?若依天下中激憤之言,只怕又是個魔道賊子了。
所以,他二人均是沒有現身,可那小女娃亦是執拗得緊,從那以后,便每日來此,站在山巔上,沖云端呼喊,每次前來,都還帶著兩枚仙果,這些果子凌天峰種植有不少,倒是不算稀罕,難能可貴的都是親自采摘,要知曉,這果樹上滿是倒刺,修為低微的弟子,想要采摘到一顆成色飽滿的誘人果子,卻還是需得費些功夫,更遑論這么個小女娃了。
起初,青蠻只道她心血來潮,倒是未曾搭理,直到日復一日的持續了約莫一個月,好幾次,那小女娃見得始終無人回應,卻是獨自一人在此放聲大哭,讓青蠻不由心生惻隱,左右思量,只能自己用藤蔓作了個藤籃,在她每次前來之時放下,果然,小女娃很是聰慧,便將果子放入藤籃中,還道高人是被自己誠心打動,終愿傳授仙法,就這樣,又是興高采烈的持續了月余,方才知曉,事實與她所想的全然不同。
除卻每次多了一只藤籃放下,便再無其它,甚至連那高人的聲色都聽不到一聲,好幾次,她古靈精怪的仗著身形弱小,想要蜷身入那藤籃,由此去見見那高人的面貌,可惜,這等把戲,亦是無功而反,好不容易屈身入那籃中,可那藤籃卻又就此不動,無論她等待多久,皆是沒有動靜。
久而久之,她口中時時央求的前輩高人,就變作了怪人,惡人,使得經常在暗中見得她的丹青子偷笑不已。
青蠻含笑點頭,丹青子繼續笑道:“她不是說,再也不與你摘果子來了嗎,怎的還是舍不得你這前輩高人。”
青蠻苦笑,不可否認,半年前忽然出現的這小丫頭,當真讓他心情開朗不少,或多或少,亦正因為她,他才會如此之快的恢復了往昔本性,一身煞氣,消散于無形間。
“這小丫頭,脾性執拗,我無半點恩惠于她,她卻是有大恩于我。”
丹青子明了青蠻言下之意,深以為然的點點頭,玩笑道:“老夫這勸人為善的功夫,卻是還不及這小女娃吶。”說著,卻是自顧自放聲大笑起來。
青蠻含笑不語。
凌天峰后山一隅,哪怕是修為高如丹青子之流,卻都沒有發現,這原本滿是密林的一處,何時卻又多了一間古樸而小巧的房舍。
房舍之外,有一圈有柵欄圍攏起來的土地,數顆枝繁葉茂的樹木生長在其中,若是熟悉天劍宗地勢之人,定會知曉,這半人來高,干青紫,葉玄黃的樹木,在整個落霞山脈,皆是絕無僅有的。
枝干上果實累累,壓彎了枝丫,位于樹冠低矮處的果子色澤晶瑩,好似透明,不時泛起炫目彩華,而位于樹冠頂部,個頭顯然要大上一圈的果子,卻是離奇的平實無異,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果樹,都似結著這般果子。
“哼,大怪人,大惡人,丫頭都待你這般好了,你還不出來見我,可惡,太可惡了。”
柵欄中,此刻正有個衣著鮮艷,扎著兩處桃花鬢,膚色粉嫩的小女孩兒氣鼓鼓嘟嚷道,一邊狠狠“罵”著讓她心中不快的怪人,一邊極為不合宜的扛著一把小鋤頭,在土地上揮動著,香汗淋漓。
“唉...總算好了,爹爹這鋤頭也太沉了。”
好一會兒,她終是停下手中動作,毫不在意的在臉頰上左右抹了兩把,卻不知像個小花貓兒,她兩只手拄著鋤頭,卻是轉過身來對著它,調皮的做了個鬼臉,揚了小巧手掌,在鋤柄上輕輕拍了拍,“叫你那么沉,叫你那么沉,累死丫頭了。”
她拍了兩下,轉瞬似乎又心情大好,“咯咯”大笑,帶起一連串銀鈴般嬌媚音色。
她歇息片刻,小跑至那幾個低矮小樹前,雖是小樹,但也比她如今的個頭高了不少,踮起腳尖,秀眉微顰的張望一番,目光落在樹冠上所剩無幾的那幾顆最大的果子上,略有些悶悶不樂,“剩得不多了。”
她愁眉不展了好一會兒,方才戚戚然的摸了摸幾顆樹冠之下,色澤非比尋常的那些果子,低聲道:“果子啊果子,快快長大吧,不然那怪人可就沒吃的了,他一個人在那么高的地方,什么都沒有,要餓肚子的。”
說完了這一句,她肚子卻是傳來“咕嚕”一聲響,頓時俏臉一紅,恍然道:“呀,我也餓了,小樹,丫頭不和你說了,丫頭也去吃東西了。”說著,一把扔了鋤頭,蹦蹦跳跳的跑入小屋內。
此刻,落霞峰上,卻是寒氣滿布。
云霞仙尊神色冰寒的望著眼前之人,在她身旁的諸多女弟子,皆是大氣也不敢出,從未見過師尊這般動怒。
“常無忌,你可記得你答應過本尊什么?而今你還有臉敢回來?當真以為本尊不會殺了你?”
云霞仙尊乃天劍宗宿老,天劍七峰中唯一幾乎與主峰凌天峰并駕齊驅,落霞峰的首座仙尊,三虛巔峰修士,何等超然。
她僅是一聲冷喝,便將身前不遠的常無忌震出數丈之外,后者亦不知是有意無意,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嘴角掛著一絲血跡。
“娘,您別怪他,不關他的事,他也不想的。”
云青兒梨花帶雨,想要上前拉扯娘親的衣衫,卻被云霞仙尊冷哼一聲拂開,“你閉嘴,當初是你非要和他在一起,可現在呢,你看看,他連安兒都保護不了,還有何本事能護住你?”
云霞仙尊當真氣極,若非心境已高深到極為可怖的地步,否則真會有當場將常無忌擊殺的可能。
她本就對常無忌這等無賴痞子并不看好,自己唯一的女兒非他不許,亦是迫于無奈,只因木已成舟,方才默認他二人之事,常無忌在蒼云一番表現,她也用自己的手段暗中查探過,算不上十分滿意,但也對常無忌改觀不少,只是后來,因為緝拿青蠻一事,常無忌竟然不顧宗門之令,避入中州,還連帶著自己這女兒亦隨他去了,僅此一點,便讓常無忌在她心目中僅存的一點好感煙消云散。
而今,本是有望修復她與常無忌之間關系的外孫常平安,竟是在歸途被魔道中人擄了去,生死不知,這讓她與常無忌的關系,頓時跌入冰點。
“娘,您要怪便怪我,都是我不好,沒有保護好安兒,非是無忌之過。”
云霞仙尊寒氣愈發逼人,云青兒亦是毫不猶豫的跪在地上,扯住娘親的一只衣角,苦苦哀求。
“你....!”
云霞仙尊怒不可謁,沒想到云青兒竟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做出這般有失顏面之事,即便此處并非大庭廣眾之下,而是在她自己的行苑中,在她四處,仍舊有著數位親傳弟子。
常無忌見得云青兒亦是雙膝跪地,強復心中不順之氣,開口道:“我常無忌縱然萬死,可你身為安兒的外祖母亦不能袖手旁觀,當務之急,是盡快想辦法營救安兒,在托下去,若是安兒有個什么三長兩短,我....!”
說到此處,常無忌猛的一咬舌尖,才沒有吐出后邊的“饒不了你”四字,否則,可有他的苦頭吃了。
可即便如此,云霞仙尊仍是被氣的不輕,哪能沒聽出常無忌威脅之意,正待好好教訓他一番,身下之人,卻是緊緊拉住了她,“娘,無忌說得沒錯,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辯誰之過,而是安兒的安危啊!”
“師尊,小師妹所言不錯,眼下,安兒的下落才是最重要的,您看,要不要弟子立刻去知會掌教仙尊。”
卻是寧紫雨站出身來,恭敬道,她一出言,頓時其余幾位弟子亦都紛紛出言,她們私下里與云青兒皆是姐妹相稱,關系甚篤,哪能不幫扶一番,當然亦是知曉,師尊并非是真的想要懲治誰。
云霞仙尊淡淡掃了她們一眼,似乎怒氣略有平息,遠處的常無忌悄然瞥了幾眼,心中暗道:”丈母娘,你可別再磨蹭了,那是常大爺我的親娃啊。”只是他這一念剛過,便猛地覺著一股寒氣襲來,想要避開,亦是躲避不及。
“滾出去,尋不到安兒,你也不用回來了。”
云霞仙尊陡然一聲厲喝,音波宛若實質的從她空中綻出,好似一股浪,將常無忌甩了出去,連哀嚎都沒有留下。
“無忌。”
云青兒急喚一聲,常無忌亦是飛出老遠,幾乎見不得蹤影,只是她也沒有起身追過去,知曉,這樣做只會讓娘親怒上加怒,再者,安兒的安危,確是得依靠娘親。
待得常無忌這等人物消失在眼前,云霞仙尊才好似恢復往日的淡然模樣,只是氣息仍舊帶著冰寒。
“雨兒,你們立刻率峰內弟子下山去,前些日不是發現幾個隱秘的魔修據點嗎?”云霞仙尊淡淡道:“本尊現在也不怕打草驚蛇,詢問他們是否知曉此事,敢有知情不報,或是從中阻撓者,殺!”
“謹尊師命!”
寧紫雨等人神色一肅,齊聲諾道,轉瞬紛紛破空而去。
頃刻,行苑內只余云霞仙尊母女二人。
“起來吧,如此這般,成何體統!”
云霞仙尊輕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