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后,龍城。
可戰正兵,軍力已經銳減到不足五萬的河東軍來到了城下。城內萬人胡騎,包括兩支留守龍城不曾出戰過的胡騎常備萬騎,據城而守,沒誰敢說一句出城野戰。
兩日前的那場大戰,欒提侯戰死,烏維重傷,屠耆如不是趁著黑夜來臨的當機率軍脫了身,早被河東騎兵追殺的片甲無還了,怎么可能還領著六七萬來騎敗入龍城?
光天化日,河東騎兵追殺下他們根本無法脫身。
回到龍城的屠耆當即就被勃然大怒的大閼氏囚了起來。但又能如何呢?屠耆喪師十數萬的事實無可改變。連著兩支留守龍城不曾出戰過的常備萬騎一起,眼下龍城內的胡人軍力還有萬人眾。但士氣低落,軍心震蕩。
河東軍緊隨著就兵臨城下,更換了指揮官的胡騎,空有近乎兩倍城下河東軍正兵的軍隊,卻無人敢說一眼——出城野戰。
可戰正兵,總軍力已經不到五萬人的河東軍,沒有打道回府,而是在祝彪的指揮下繼續向著龍城開到。
三萬人左右的河東騎兵在城外耀武揚威,城內胡騎盡皆寂落。
保住龍城的安全是胡人第一位需求的,但這不是萬胡騎不敢野戰的理由。怯戰避戰,他們就是一群縮頭烏龜,就是長生天也洗刷不了他們懦弱的恥辱。
龍城西門,河東軍大營。
祝彪駐扎于此,而不是龍城的南門。因為渾義河的源流之一——渾水,就從龍城的西面流過。
二十多丈寬的河面,保證了河東軍上下小十萬軍民、無數牲畜飲水的同時,也絕對安全了大營的后背。
祝彪沒有立刻攻城。本來十二丈高的龍城城墻。雖然在周軍撤離時進行過大規模破壞,但二百多年間早已被胡人修繕如初。城內還有萬胡騎,以及不知道多少的胡人,就祝彪這點實力,猛攻強打可不行。
三天的時間里,六支河東騎兵越過龍城向更北方而去。這些實際人數頂多只有三二百人的騎兵,夾雜了諸多枯草扎成的假人,反正配以戰馬、鎧甲,遠遠看去那就是一支三四千人的軍馬。
這樣的偽裝是胡人的飛鷹根本無法識別的。飛禽再聰明也頂多查探一下方向。連遠近距離都需要飼鷹人自己估摸,人馬多少就更不是它們能表明的了。即便飛鷹的眼睛能看出馬背上的稻草人,它們也無法告知自己的主人。
獸語,不是誰都能掌握的。那屬于高級秘術,不是路邊大白菜。況且禽獸的言語表達怎么可能跟人并論?飛鷹的獸語也頂多是簡單的幾個意思。
絕不可能‘識破’的!
六支三四千人規模的河東軍。那就是兩萬騎上下,這支力量絕對能給龍城以北的胡人部落帶來噩夢般的血腥。
整個龍城都動搖了,胡騎當中一半的兵力是屠耆征召的部族武裝,他們的心死死牽掛著北面的家人。就連常備胡騎的士兵也神思恍惚起來,龍城低落的士氣更加低靡,動搖的軍心更加晃動。
大閼氏,重傷的烏維。新上任的胡騎統帥,許多的王庭貴族,都清楚祝彪用的是誅心之計,但他們卻無法抵抗。
三天的時間中。在河東軍趕制著一具具一輛輛攻城器械的時候,龍城內已經有不止一個兩個的貴族,提議出兵進攻漢營了。
屠耆被大閼氏從牢獄中提了出來,他告訴諸人。祝彪的河東軍應該還有五萬左右的正規軍,以及五千左右的輔兵。和三萬人上下的丁壯,扣除了分出去的兩萬河東騎兵,實力依舊不可小覷,至少不是眼下城內軍心動蕩的萬胡騎能一舉攻下的。
然后屠耆就又被不高興的大閼氏打回大牢了。
屠耆在龍城在王庭的威望還是有的,他的話一定程度上穩定了一下群貴的心。
所以到第四天,準備妥當的河東軍動手了。攻城到來了!
雙方無論從素質、裝備上比較,還是從軍心、士氣上較量,胡騎都遠遠不是河東軍的對手。他們只能憑借著龍城高大的城墻,才能有一絲戰勝河東軍的把握。
新上任的卑王也知道這一點,河東軍的主攻方向自然是西門一帶,他也就將守軍大部放到了西城。
北城和南城外,只有少量河東騎兵在監視,他們不會參與進攻城,胡騎根本不用理會。
東門外,沒有一個河東軍。“圍城必闕”的戰術雖然老舊,但絕對實用。胡騎們也很放心的沒在多注意這面。
天剛剛亮,河東軍大營就有了絲動靜。五千步軍開出營寨,在大營外布下了陣列,一千人一個方陣,五個嚴整的方陣整整齊齊的排列在離龍城三里遠的地方。
守在西城墻上的金環胡將立刻敲響了警鐘,胡人軍力開始陸續登上城頭,準備迎接河東軍的進攻。
密密麻麻的人頭很快出現在城墻上,三萬人嚴陣以待,神情緊張地看著城外五千河東軍戰士。
在五千河東軍步軍列陣的同時,兩支輕騎從大營內滑出,繞過一道完美的弧線,本想北城和南城去。
看到這個情景,所有胡騎兵將都知道,今天河東軍將會發起總攻。他們的考驗來了!
漢胡不兩立,城破的后果是什么,每一個人都清清楚楚,是以也鼓起了自己的全部勇氣準備迎接河東軍即將發起的進攻。
守軍有巨大的優勢,他們還有五萬人的預備隊,如果城墻上的守軍一旦傷亡過大,預備軍將隨時上城墻接替防守。而城外河東軍步甲總共還不到兩萬,一旦攻城受挫,將無力發起再次進攻。
但胡騎們也有自己的劣勢,城內缺少大型的守城器械,沒有弩炮,沒有霹靂車和大型弩床。胡人們只是有弓有箭。但現在僅僅用弓箭來對付裝備精良的河東軍兵,無疑顯得簡陋。
哦對,胡人還有兩千具強弩,這是柏平山之戰后,烏稽命人送回龍城夸耀武功用的。
弩矢也有十萬枝,看似很多,可真若投到每具強弩上的也不過只有五十枝。弩矢又全都屬于重箭,箭長在兩尺三寸,箭頭呈菱形。無羽。
這樣的弩矢不同于箭矢的平鏟箭簇,如果是在有效射程內被射中,重傷、死亡的幾率各占一半,殺傷力強過平鏟箭簇許多。
弩兵不需要特意做培養,胡騎中選出任何一人都可勝任。
為了節約箭支。百騎長、千騎長在城墻上來回走動,大聲提醒強弩手們要盡量瞄準后再射擊,爭取做到發一箭殺一人。
這玩意射程比之胡人們自己用的角弓、短弓,強多了。
蓋樓緊緊握著手里的弩弓,神情緊張的看著城外頭的河東軍隊列。他旁邊是同部落的破落汗,也是他的后備人員。破落汗也很緊張,手一直在衣衫上擦著。口中喃喃自語,不知在嘮叨著什么。
“蓋樓,你說我們能擋住漢軍的進攻嗎?”在蓋樓正專心留意河東軍的時候,破落汗突然問道。
“應該能吧!他們畢竟只有一萬多步甲。我們就是三個換他們一個,他們也攻不進來的。”
就跟胡騎自身不善攻城一樣,他們相信漢軍的騎兵也一樣不善于攻城。所以,不少人認為只要自己能拼掉河東軍的步甲。祝彪就攻不進城來。蓋樓不僅是在安慰破落汗,同時也是在安慰自己。內心里講他也不能確定就能守住。
“是啊!我們這么多人,漢狗不可能攻上來。”破落汗自己給自己打氣的說。可從他的神情上看,明顯是信心不足。
“破落汗,等會交戰時機靈點,不要讓漢狗的箭給射中了。”蓋樓經過五天前的一戰已經死去太多的同伴和族人了,他不想再失去一個幼時的伙伴。
“嗯!”破落汗想說的大聲一點,但發出聲音是那樣的干澀。
“全體準備!上箭!”蓋樓所部的千騎長,在號角響起時高聲下達備戰命令。蓋樓和城墻上的弩手們一樣,立即拉開了弓弦將弩矢裝上,平舉著準備射擊。
城外排列整齊的河東軍方陣已經從五千人變成了一萬五千人。一排排高大器械出現在河東軍的身后,在號角響起的同時,開始緩緩地向前移動。
蓋樓的呼吸急促起來,心臟劇烈地跳動著。他從沒見過這樣高大的器械!作為一名留守龍城的常備胡兵,蓋樓的戰力在普通胡騎中算得上精銳,可見識么……,就低的多了。
最先出現的是二十座攻城塔,每一尊的高度都在十二丈以上。跟龍城的城墻一樣高,外表黑乎乎的。
蓋樓聽說過這種東西,大胡的工匠也能做出這些的。二百多年的戰爭,與北隅諸國一代人一代人的爭斗,胡人不知掠奪了多少北隅工匠,攻城塔這些器械,在大草原上用不著,卻不代表草原上的工匠不會做。每一尊攻城塔外面都是先裹著一層生牛皮,牛皮外面再墊上一層薄鐵皮,最外面是出戰前用淤泥覆蓋的一層泥土。在這樣的三層防護下,除非是霹靂車,再沒有武器能嚴重威脅它們了。它們的防護甚至可以抵擋住床弩的射擊,火箭也不懼怕。
攻城塔推進的速度很慢,塔下部有十六個巨大的木輪,如果只是人力來推動,需要三、五百人才能讓它們前進。并且它們行走的地方也需要絕對的平整,也是這幾天河東軍不斷加固地面‘修’出的幾條通道。
——一水兒的冰面。
讓每一尊攻城塔只要百人就能輕快地推著走。
相比之下,霹靂車行進速度都要慢上許多。只是霹靂車的重量遠不能跟攻城塔以及井闌等物相比,只有三十人就能快速推動。
每輛霹靂車后面都跟著為數眾多的馬車,蓋樓的見識也能猜出來,那些馬車上裝的肯定是石彈,是為霹靂車服務的后勤隊。
霹靂車不到兩刻鐘就趕到了城前二百步距離,然后不動了。三日來鏑鋒在活動時發現,龍城內有不少的勁弩。胡人距十二丈高城,勁弩射程絕對超出原先射程不少。二百步距離已經冒險了!
二十具攻城塔,二十輛井闌,六十輛霹靂車。所有看見它們的胡騎士兵,幾乎同時倒吸了一口冷氣。
那些高大的器械下,人都只像是一群小螞蟻。
蓋樓的眼神很好,離得那么遠,他也看見了巨型的攻城塔下安裝的那巨大的破門槌,破門槌前方金光閃閃。一看就知道包著厚厚的銅皮。
攻城塔最上面一層是平臺,一道丈高木板遮擋在前方,外表也是黑乎乎的一片。木板擋住了平臺,就是接近城墻,蓋樓也知道自己手中的弩箭根本射不穿那些涂了泥的木板。而木板兩邊被兩根粗大鐵索拉著。當鐵索松開的時候,木板放下,敞開的就該是一群群洶涌出來的河東軍步兵了。
這樣的龐然大物,河東軍是怎么造出來的?這才三天時間啊!看著攻城塔,胡兵們的信心再次受到嚴重的打擊。就連城上督戰的胡將們,也是驚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蓋樓的手已經開始發抖,面對這樣的龐然大物。誰都會禁不住的在心里害怕。二十尊攻城塔,打起來可能就會在城墻上‘撼’出二十個缺口來,沒了馬的胡人真能在地面上擋住漢人的步甲嗎?
在城上所有胡兵的目光都集中到巨大的攻城塔上時,霹靂車陣在一聲聲命令中。已經開始固定車輪,準備發射了。
城上的胡兵有過射擊,但全被霹靂車前面的盾車和重盾墻給擋下。只有眼睜睜看著霹靂車排兵布陣,一籌莫展。
胡將毫無辦法。大草原的局限性無法改變。胡人們只有在五十年前那一次戰爭中,遭遇到周軍的大反擊后。情況危急,這才考慮龍城的安危,組織工匠趕制出了大批的守城器械武裝龍城。
但那是五十年前了,不是現在。祝彪突然的殺來龍城,就算先前胡狄局勢已經陷入到不利狀態,也沒有一個胡人能想到的。這太瘋狂了!
而等到龍城感受到切膚之痛,感受到確切的危急時,再趕制守城器械已經晚了。
先頭就有大批的工匠南下和東調,這是戰局原因。可因為河東軍的來襲,城外大量的作坊被放棄,工匠大多數被撤去更安全的北方,大量的物資儲備倉庫也不得不燒毀,這就是時機和局勢了。
一句話,從人員到物資再到時間,現在的龍城都缺。他們趕制不出來那些本可以做得出的守城器械。
河東軍霹靂車發射陣地剛剛準備好,遠處的號角就吹響。一隊隊丁壯開始忙碌在馬車與霹靂車之間,這些丁壯是搬運‘彈藥’的主力。祝彪沒那么多兵力投入到這個方面,每一輛霹靂車只需一伍士卒,剩余的全是隨軍丁壯。
“注意隱蔽!準備沙袋滅火!”城墻上的胡將們開始下達命令了。蓋樓轉頭看看自己身后不遠處的二、三十個沙土袋。它們整整齊齊地堆放在內墻跺下,需要的時候可以迅速的使用它們。
“嗚……”的幾聲怪異的聲響,出現在頭頂上空。蓋樓立即回轉頭去看,只見天空中,幾個黑影呼嘯著飛過來。
他下意識的蹲下身子,將自己藏在城墻垛后面。不過他的擔心是多余的,飛來的黑影沒有砸到城墻上。七、八個巨大的圓彈,都落在了甕城城墻與城門口附近,其中只有兩塊砸中了甕城城面。
圓彈擊打到城墻上時發出的劇烈響聲,驚天動地,所有胡兵的心都跟著在顫抖。待圓彈激起的灰塵落下,胡兵們發現傷亡并不是很嚴重。只有六七個倒霉的家伙運氣太差,直接被那兩塊圓彈直接擊中,血肉模糊的倒在城墻上,周圍的人雖然被震得七暈八素,但不久后還是能搖搖晃晃的站起來。
蓋樓努力平息著自己緊張的心情,心里默默的祈禱著,希望長生天開眼,不要讓石彈砸上。
“蓋樓,要是你還能回家,記得給我爹娘捎個信,說我不能為他們送終了。”破落汗低聲對蓋樓說,話音里帶著一絲哭腔。
自從五天前逃回龍城后,破落汗的勇氣似乎就消失了。蓋樓不愿意鄙視自己的朋友,但他必須承認,破落汗……真的像一個懦夫。
不過,他說的也對。死,誰都要面對。
“破落汗,你要是能出去,就對我的家人說,讓他們帶著家當往北逃去。就是極地雪原也行,只要能活著,就別往南回。”
蓋樓本來想鼓勵破落汗不要灰心,可是話到了嘴邊兒,就不由自主的變了。想起自己的家人,他的眼睛也模糊起來。
當日萬騎長大人、部族首領大人,甚至欒提侯大人和法王都死了,自己一個小兵,誰敢說就不會死?
甕城上這時突然有起了騷動,蓋樓低頭擦了擦眼,止住心里悲傷,也緊握著手中的強弩,正要伸頭去看。
“嗚……”怪異的聲響再次的出現,比第一次的聲響更大,六十輛霹靂車幾乎同時投出了石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