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單于,您喝些水吧!”草原茵茵的一處地方,地處偏僻,離著胡營不近地方,樹林甚多,還有一處不小的海子。
護著烏稽狂奔了不知多久的蒼狼騎兵,這時終于在這處水源之地歇息了下來。
被人一路護著的烏稽,此時剛剛清醒過來,臉色潮紅,但和面色蒼白比起來,這時的面色更讓人擔心了。
烏師連忙將手里的水囊遞了過去。
此時的烏稽沒穿著盔甲,因是在半昏迷狀態下被忠心的親侍抱上的馬背,跟著持國法王同騎一匹馬逃了出來,到現在身體也還是虛弱著,穿著寬松的袍子散著發,很是狼狽。
因藥效發揮的原因,在兵敗后的逃亡路上烏稽清醒過來一次,可在知道大營被破后,頓時一口血吐出來。
這時再一次醒來,說話都費力,半躺在毯子上,對著烏師遞過來的水囊只是勉強喝了兩口,搖搖頭不再喝了。
低聲問著:“烏師,我們還有多少人?”
“大單于,蒼狼騎、銀狼騎還有二萬。”
“其他的呢?”
“還有三萬……”
大營崩潰,二十余萬大軍分崩離析,跟著的人,只剩下了五萬騎。
“五萬!”烏稽激烈喘息著,一時一口氣喘不上來。
漢軍絕沒有可能在夜戰中滅掉自己十多萬的軍力,只能說,這十幾萬軍都逃了。部族武裝,甚至是常備騎軍,都逃向自己的部落。
氣氛一時壓抑。烏師心里很清楚這事,都不知道說些什么來安慰烏稽了。
這樣狼狽的逃亡實在是太難看了。
烏稽昏睡了過去。狼狽的王庭勛貴重臣們,才沉默的圍坐在一起,小聲商量著。
臨時在此地歇息,并不是真的長久駐宿了。胡兵們都在匆忙的吃著隨身帶的干糧,喝著冷水,喂著戰馬。可能用不了多久,他們還要繼續趕路,都盡量抓緊時間來休息。
此地不可久留,還是回到勢力范圍內,再做打算。
“諸位大人,接下來我們怎樣做,有無機會挽回局勢?”烏師身份最高。率先打破僵局,問聲道。
“右谷蠡王。眼下的情況您也看到了,能護著大單于安全回到極北草原,已經是長生天庇佑了,難道還有機會將祝彪打退么?我們只剩下五萬人!”
接過烏師話茬的也是一位萬騎長,年齡比烏師還大上一些,因一直以來并不是最受烏稽器重,在軍中并無多高的威信。但他也是萬騎長,資格又老。說出的話讓眾人都沉默下來。
“……你說的不錯,現在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平安將大單于護送回極北草原。如果大單于……”烏師掃看眾人,眸子浮現出一絲失望,打消了整兵反撲一下的念頭,沉默一會,嘆了口氣說著。
現在的這些人都是單于王庭的嫡系,但實際上背景反而小,沒有大部族做依靠,保護烏稽不利的話,不僅自己難逃一死,連家人也逃脫不了被充做奴隸的命運。
“報!”就在沉默著時,一匹快馬突然從遠處急馳而來。
“是剛派出去的射雕兒,莫非有追兵趕到了?”看到那人的穿戴和急馳而來,烏師猛地站起身來。
眾將見狀,也微微站起身,手都扶到了腰刀刀柄之上。
“出了何事?”烏稽昏睡,負責諸多事宜的自然就是這些大將了,烏師作為代表,由他出口詢問,并且射雕兒還是他派出去的。
“啟稟右谷蠡王!后頭發現漢軍鏑鋒的蹤跡,正向這里飛快行來。其后大部隊,估計在萬人以上!”射雕兒從馬上跳下來,跪倒在幾人面前飛快稟報。
“萬人以上……”烏師沉默了下,問周圍的幾將:“看來就是昨夜里偷襲我們的人了,他們人數少于我們……”
意思是詢問著被發現行蹤,是否迎戰。五萬騎,還有精銳非常的兩萬蒼狼騎兵和銀狼騎兵,烏師心里有很大把握。
如果在往日,莫說只是萬人以上,便是十萬漢騎,有蒼狼騎兵和銀狼騎兵打底,這些胡將也是不懼,可眼下,眾將面面相覷,都是遲疑。
“右谷蠡王,我是不懼與漢人拼命,可大單于……”
“是啊,右谷蠡王,漢人可以以后打,大單于的身體卻撐不住了,再出了什么事,我們就是有幾條命也不能償還啊!”
“右谷蠡王,還是撤吧!”
烏師不算英俊的臉上,狠狠扭曲了一下,眸子盡是深深失望,卻不得不吩咐說:“傳令下去,立刻起拔!”
五萬胡騎就這樣再次倉促的離開,繼續逃亡。
這樣不戰而退,直接導致胡騎士氣的越發低落下去。
烏稽的身體,時好時壞,在逃亡時,有時會醒過來,但有時又會昏睡過去,這讓烏師的心情也是十分惡劣。
還有一件事,只有王帳周邊最親近的人才知道,烏稽半路上再一次醒來時,聽烏師放棄了一個反攻機會,滿臉盡是掩不住的失望。人一下子更蒼老了好幾年。
但這支隊伍,有七個萬騎長,兩個小王、兩個卑王,這些人大半萌生了退意,要是大單于還能主事,那自是能壓住這些人,在恰當的時候給予漢軍追兵一狠辣回擊,但眼下烏稽的身體明顯是撐不住了,哪怕是為了大單于著想,也要盡快的趕回部落。
“忠將軍,剛剛接到祝司馬傳來的軍報,他部已經追上了胡騎的尾巴,殺敵一千,又俘獲胡虜五百!”
祝忠正率領著大軍追殺著潰敗的胡人,祝振國派回士兵回報了前面的消息。
“五百俘虜?”祝忠聞聽,很是高興。
前面俘虜的胡騎已經有上萬人了。就是祝忠恨透了胡人,面對這些投降或乖乖放下兵器的胡人。也不敢上下嘴皮碰一碰,來個屠干殺凈。只好由祝仝令一部分兵馬在后押解。
而且通過沿路俘虜的審訊,他也明白了胡人眼下的狀況,胡人的斗志已經崩潰了。
祝忠立刻招過一親軍都伯:“你去看管那些胡人,等仝將軍趕到了與大部隊匯合。其中有不愿意歸順的,立刻就地斬殺。”
親軍都伯立刻應著。
祝忠再看了一眼后面大軍。高聲喝呼著:“胡酋就在眼前,追,跟我追上去,抓住烏稽,活捉烏稽!”
“諾!”后面將士無分高低,全都大聲喊著。活捉烏稽,活捉胡人的大單于。這可是不世大功,是能名傳青史的榮耀。
人到一萬無邊無沿。更別說是五萬了,再有胡騎人手兩馬、三馬,五萬騎軍,軍心整齊之時還好,反正草原遼闊,不像中原的官道。但眼下時候就走得十分艱難,十分凌亂了。
下午時候,黑云自北方天際壓擁過來。遮蔽了半個天,突然之間,遠處一道閃電劃破天空,發出巨響。
接著。噼哩啪啦落下豆大雨點。
“該死。真越倒霉時候越來添亂!”
“快,護著大單于!”
大雨下了一陣,雖是夏日,被風一吹,也是透心骨冷。
烏師武功在身,雖然不強卻也還好一些,一般的士兵就臉色有些發白了。而烏稽,八匹駿馬,四角撐開的氈毯上,有持國法王等幾個高手看護,雨水還滴不進去。
“右谷蠡王,下雨了怎么辦?”
“右谷蠡王,這雨一下,弓一時半會兒的就不能用了,祝彪追上來了……”胡騎的實力更弱了。
“說這些有什么用,往北走就是。還有,搜索一下帳篷!”
雖說出來的時非常倉促,但幾萬人中,總有人帶帳篷的。烏師怒著大吼道:“加快速度,加快速度。等到了前面山下,就尋處地方避雨。大雨之中不能冒雨行軍,大單于不能被雨淋著……”
而更重要的是,冒雨行軍下去,明個還不知道要散去多少人馬。
二十萬大軍四散奔逃,沿路上到處都是,這樣情況下,后頭的祝彪主力一時也不會尋殺過來。
誰能想的到,昔日英勇無畏的大胡騎兵,如今會潰敗如此呢?
帳篷還是能找到,雖舊了一點,但是誰也不會在這時計較,帳篷搭建完畢,讓昏睡中的烏稽躺了進去。
“大單于可醒來過?”身材魁梧的蒼狼騎萬騎長欒提虛閭走過來,沙啞著聲音問。
烏師臉色沉郁:“沒有。從上次昏過去到現在都還沒有醒來,都怪我……”
“右谷蠡王,您不必自責,不戰而退是我們一同決定,不是你一人的事,要是大單于怪罪下來,我們一起承擔!”艾彥安慰的說著。
烏師心里沒有升起一絲的寬慰,搖頭苦笑的說:“現在諫官不是這事,而是要大單于好起來才行。要是大單于能好起來,別說是怪我膽小怯弱,就是讓我付出性命,我也甘愿!”
“會的……”欒提虛閭半響不語。喃喃說著這兩個字,抬頭看天,天上烏云密布,又是要下雨的樣子。
“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念叨著青史上一個曾經統治大半個中原的梟雄,死去時留下的這句話,欒提虛閭神情低落。
大雨又下了,雨點轉大,大滴的雨噼里啪啦的砸落下來,形成著一個雨水的世界。
“我去看看大單于,你去督查全軍吧!”烏師說著。
欒提虛閭點了點頭:“你放心吧!”他不會讓任何動搖的人,鉆出空子的。
烏師向烏稽歇息的帳篷而去,舊式的帳篷,原本屬于一個千騎長,現在是大單于的居所,里面有兩條長毯子搭在上面,烏稽這個曾經控弦二百萬,讓北隅六國君民,十多年不得安寧的雄主,橫躺著其中,身下只鋪著兩層厚厚的毯子。
帳內十數人或站或坐,見烏師走過來都站著行禮。
“右谷蠡王……”
搖手止住了他們,烏師走到烏稽前面。查看了一下,只見烏稽仰躺著。臉色和蠟一樣難看,呼吸也不勻稱。
他心頭就是一緊,一種不祥預感浮現到腦海中。
他迅速站起身,招呼其中一人,問道:“大單于可醒來過?”
“右谷蠡王,大單于一路上都沒有醒來過。”這人垂手回答著。
得到這樣的回答。讓烏師冰涼的心又沉重了幾分。
自中途烏稽醒來,聽說他們失去戰機不戰而逃,就又昏迷了過去,到現在,還沒有醒來過,這讓烏師內心十分愧疚。
雖然理智告訴自己,在那種情況。不退的話,即使打退了祝彪的追兵先鋒。也不會對局勢造成質的轉變。祝彪的大部隊根本就不是那兩萬前鋒所能比的。但烏師還是覺得,要是自己當時不只顧著逃亡,烏稽也不會這樣氣憤。
“大單于……”走到烏稽前,烏師的臉上露出悲切表情。
就是在三年前的時候,局勢也遠不如現今這般惡略。雖然那時的祝彪已經如鯁在喉,可河東漢軍的兵鋒也探不進草原千里。
胡狄聯盟,草原上云集起來百萬鐵騎,如日中天。無堅不摧,現在卻兵敗如山倒,這其中變化的太快了,卻又讓他完全可以接受。因為胡人的實力是一步步下降的。是人所共見,在與周軍、與祝彪的一次次會戰中下降的。
周軍,就不提了。祝彪……
烏師想到白山赤水一戰自己的心如死灰,那就是大胡的夢魔,一次次襲來,給大胡帶來一次次打擊。“長生天有眼,當初稽陬要是能把整個慶縣祝家殺光多好……”
那祝彪也再不會有了。
“唔……”一絲虛弱的聲音響起,雖非常微弱,但烏師驚醒看向烏稽,果然,昏迷了很長時間的烏稽這時勉強睜開了眼睛。
“快去請持國法王……”烏師急讓親侍去找持國法王。
烏稽睜一眼睛,眼猜緩慢的搜尋著四周,見到烏師時閃動了一下,胳膊一動,烏師連忙上前。
“大單于!您醒了!”
“大單于!”帳外候著的欒提虛閭急走過來。
烏稽喘息著,看著他們,好一會才勉強開口,不過聲音太過小了,烏師和欒提虛閭都沒能聽的清楚。
“大單于,您說什么?”烏師見他翕動嘴唇,立刻彎下腰,把耳朵附過去傾聽著,卻依舊聽不清。
持國法王這時走了進來,伸手在烏稽胸腹上點了幾下,又吩咐道:“把老參取來,讓大單于含著。”
片刻,烏稽直起了身子,而烏師、欒提虛閭的臉色已蒼白的可怕。
號角聲在帳外響起,傳烏稽的命令,軍中千騎長以上者,全部匯集達到。
軍帳不大,上百人又太多,只有萬騎長以上者進入帳中,其余千騎長侯在外頭。
命令發出,不多時上百人冒雨而來。
“大單于醒了!”
一個振奮的消息首先從帳內傳出。外頭的千騎長們歡喜不已,他們聽到烏稽那熟悉的聲音了。
軍帳內。烏稽并不是躺著的,而是在親侍的扶持下靠坐著面向帳中眾將還有貴族,烏稽此時臉上泛起潮紅,很有些精神煥發的樣子。
但帳中一些明白人已經臉色煞白了,這明明就是回光返照么。
“你們……來了……”烏稽說著話,開始還有些虛弱,后來就清晰洪亮如同健康人一樣。
軍帳外頭的千騎長們更加高興了。
“你們都聽著……”
軍帳中安靜了下來。
“要是本單于回歸長生天的懷抱,你們送我的尸體回草原。”
“右賢王死了,左賢王反了,左谷蠡王又不行,今后右谷蠡王就是左賢王,你們回去擁立烏翰斜為單于,守著極北草原,慢慢恢復實力……五十年中不要再南下與漢人開戰了。”
軍帳中的人都是單于王庭的嫡系,聽了這話,人人心頭悲哀,卻也立刻忍著淚叩拜:“是!”
烏翰斜是單于的嫡子,更已經成年,繼承單于位不成問題。
見眾人奉命,烏稽露出一絲微笑,雖損失慘重,但是極北草原也有一部分兵馬,只要本部嫡系不滅,還能勉強保持著單于大位,別的事,就只有等著視力恢復后再說了。
“烏達,漢人與趙人也不會放過他的。之前咱們沒有大敗,漢人、趙人指望著我們跟烏達拼死拼活,所以才放過他在那發展。現在,咱們敗了,只剩下了五萬殘兵,漢趙對烏達的態度必然會一變。
你們只要回到極北草原就算是安全了。慢慢的恢復,慢慢的積蓄,當初咱們老祖宗也是這么熬過來的。
告訴烏翰斜,看著狼居胥山和龍城。如果漢軍退去了,就派人守住這兩塊地方,但絕不要越過龍城南下……”
說到這里,烏稽目光黯淡了下來。
“派人,派人到北平、河東求和,只要能維持住王庭,一切都可以答應……”
臉色漸漸轉色變得灰白,手和腳在輕輕抽搐顫抖,烏稽卻也絲毫不理會,臉上露出回憶的神色:“要是能回到二十年前多好,那是的胡部多么興盛……”
兩鬢泛白的烏稽,靠在親侍身上,兩眼微微睜著,仿佛是透過了時光長河,看到了二十年前胡漢這次大戰還沒開始時候,茫茫草原上到處是白色的牧民帳,無邊的駿馬,無邊的羊群,自由自在在無際的大草原上……
“大單于……大單于!”漸漸響起來的哭聲,帳篷內外響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