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情況,四年來鳳九娘已經歷過太多次。
異樣的好奇的目光,憐憫的言語下藏著幸災樂禍的心,甚至當面的嘲笑,背后的譏諷,對她來說,都不陌生。
沒有人生來就堅強,能夠處亂不驚,必是因為曾經歷過四面楚歌。
鳳九娘只是瞥了蕭丁氏一眼,就看向葉楠夕道:“三奶奶要聯系的人,我都已經打好招呼,價格也已談好,如今就等著你這邊將時間定下,還有戲本也需早點送過去。”
鳳九娘對自己的話置若罔聞,令蕭丁氏面上有些掛不住。雖說對方也是姓鳳,但皇帝還有幾門窮親戚呢,誰知道這鳳九娘算是鳳家哪門子的姑娘,雖蒙著一張臉,但看著年紀也不小了。再說鳳家正經嫡出的姑娘她也是常見,如今鳳十三娘時不時就隨王夫人去侯府拜訪,跟侯府的關系是一日親過一日。如今她也大約知道王夫人和花蕊夫人之間的打算,眼下大家都在暗中猜王夫人是看中了侯府的哪位少爺,西園的幾位奶奶甚至已經偷偷打聽王夫人當年的嫁妝有多少。
“有勞你了,一會我跟你細談。”葉楠夕點點頭,就對丁四奶奶道,“如今桃花都要開了,聽說往年懂都會擺桃花宴,所以正想找你商量這事。”
鳳九娘說完話,再朝丁四奶奶微一頷首,然后就轉身出去了。
如此無視自己的態度,令蕭丁氏臉色微沉,瞧著鳳九娘出去后,她才有些氣結地對葉楠夕道:“你怎么跟這種人打交道,到底什么來頭,真是一點教養都沒有,還有她那張臉是見不得人還是怎么回事。”
其實不少閨中少女上街時都會戴著帷帽。所以鳳九娘出門時,臉上蒙著紗也不是多奇怪的事,只是她在室內卻還如此打扮,自然就引人注意了。
葉楠夕淡淡一句:“她臉上有傷,四弟妹別介意她剛剛的態度,有哪個女人不在意容貌的。”
言下之意,是指蕭丁氏一開始不該說那句話。蕭丁氏抬了抬眉,丁四奶奶便跟著道一句:“她也是個可憐的,不知這幾年是怎么過來的,說起來鳳九娘跟鳳十三娘還是堂姐妹呢。”
“堂姐妹?”蕭丁氏甚為訝異。就詢問地看了葉楠夕一眼。
“還是先說說接下來各家將要辦的花宴之事吧。”葉楠夕對鳳九娘的身世并不怎么清楚,而她所知道的那些事,則是不能隨便對旁人說。蕭丁氏如果好奇,過后自會找丁四奶奶打聽。
既然葉楠夕請了鳳九娘幫忙,那么自是不會在私下議論鳳九娘的長短,丁四奶奶心里明白,便順著葉楠夕的意思。將話題轉到花宴之上。蕭丁氏不是蠢物,自然是看出丁四奶奶和葉楠夕的態度。這里就三人,另外兩人不配合她,她自是套不出什么話,于是撇了撇嘴,暫時收起心里的慍怒和好奇。
貴婦人們平日里出去赴宴。其實就是為了交流感情,傳遞消息,以及為自家閨女兒子的婚嫁之事做準備的一種社交活動。
但凡是家世略好些的女人。一年到頭,能參加的宴會著實不少。除去四季的花宴,各個月的節日宴外,還有各家老爺太太的壽宴,年輕一輩的婚宴。姑娘們的及笄禮,少爺們的成人禮等等。若是都想去的話。每個月排下來,估計有大半個月是得出去赴宴的。所以,即便這個時代沒有電話也沒有網絡,但消息的傳遞,卻還是比想象中要迅速。
有的事情,只要有心,不消幾日,就能傳遍整個俞川的上流階層。
所以,藍大富的那批珠寶,到底是個什么樣的情況,自然是需要有人去說。
不過珠寶對于這些錦衣玉食的女人來說,雖很具有吸引力,但卻也不是多媳。而能買得起珠寶首飾的女人,其眼光就更高了,可以選擇的亦是更多,她們并不一定非要去競拍藍大富的珠寶不可。但是,如果這些珠寶被賦予故事,那么它們將跟別的珠寶區別開來,而當故事深入人心時,這些華貴的死物在很多人心里就會被附上象征性的色彩,從而變得獨一無二不可替代。
就在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故事,在俞川的各個茶樓酒肆大肆開花的時候,很多關于前朝宮室的秘聞,也在俞川的貴婦人和闊老爺之間悄然流傳。
即便是假話,只要說得多了,就肯定有人將其當成真的,更何況這個故事本就在民間,在野史上相傳了極為漫長的時間,早已被附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于是,在這樣的基礎下,那批承載著江山美人淚的珠寶,就愈發令人向往。而與此同時,藍大富的祖上原是那位王爺府里的家奴的這一事,也被人給悄悄挖掘了出來。
窺視別人的私密,幾乎是每個人潛藏在內心深處的。
當這個別人是隨著朝代的湮滅而湮滅的帝王將相時,這個窺視就變得變得正大光明,甚至可以作為一種炫耀的資本。而當這個別人就在自己身邊,并且在財富上擁有令人嫉妒的資本時,這窺視的則幾乎可以在人心里燃燒起來。
也就在這個時候,幾乎大大小小的戲班,都陸陸續續將這個江山美人淚的故事搬上戲臺。同樣的背景,不同的故事腳本,貌美如花的旦角們在俞川的達官貴人面前,將一幕幕悲歡離合,生離死別的故事演繹得淋漓盡致,催人淚下。每一臺戲幾乎都由某一件首飾為起引,將王府的奢靡直觀的展現出來,只是凄美的愛情,卻隨著時間的流逝消失在朝代的更迭中,只有那一件件沾了美人淚英歇的首飾,依舊閃耀著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
于是,各種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消息,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在俞川的每一場上流階層的社交活動中占據了主要話題。即便是筵席散去后,許多人回到家中。還會跟身邊的人提起今日自己聽到的消息,然后就此再討論一遍。
轉眼,就到了二月十五。
葉楠夕從魯府的門口經過時,忍不住掀開簾子,往外看了一眼,看到的依舊是緊閉的大門。
一陣風刮過,幾片淡粉色的花瓣從窗外飄了進來,葉楠夕輕輕拈起落到袖子上的花瓣,不由就想起半個多月前在姚家梨園的觀戲亭內,他對她說。不消兩日,方建就再顧不上盯著紫竹林。
后來,事情確實如他所說。事發后的第三日,就傳出殘殺魯家二公子的人,竟是魯家大公子,而且人證物證俱全!
那個時候已經不用葉楠夕特意去打聽,這樣有頭有臉的人家發生了這等事情。又早早報了官,自然是被傳得沸沸揚揚。
葉楠夕不知道蕭玄是怎么嫁禍過去的,若非蕭玄親口對她說魯二公子是死在陸九手里,并且那當晚,她親眼看到陸九帶著傷進來紫竹林,又在紫竹林內躺了三天。她怕是怎么也想不到,魯家的這一出事,從始到終都是他一手導演的。
葉楠夕將手放到窗戶邊。手指微松,指間的花瓣便飛了出去。
魯家并未因此事而倒下,只不過元氣大傷,并且因此事,魯提轄的官職被貶。魯家幾房的人則從以前的暗斗轉向了明爭……
如果魯家真是花蕊夫人培養起來的勢力,那么魯家如今這樣的情況。對花蕊夫人來說,自然是個不小的打擊。
蕭玄,真的決定站在他母親站在對立面嗎?只是他的終點是在哪?
不多時,馬車就在洛神畫舫附近停下,今日過來這邊的,除了俞川的勛貴外,還云集了各地富商豪客。葉楠夕一下車,就有眼尖的小廝給花姐示意了一下,花姐瞧了一眼,即往她這過來:“怎么,今兒蕭三爺沒過來捧你的場?”
“他有事要忙。”葉楠夕說著就往周圍環顧一眼,隨即就瞧著幾個眼熟的,她一邊兒朝那邊點頭致意一邊對花姐道,“人果真不少。”
“多虧了你的主意。”花姐咯咯一笑,請她上畫舫,“那些戲文連我看著都禁不住入迷,幾個戲園子幾乎每晚都是爆滿,聽說你先前投到戲班的那些銀子,早就賺回來了。”
葉楠夕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淡淡一笑,然后問了一句:“懂的人已經過來了吧?”
花姐點頭:“早就過來了,再半個時辰就該開始了。”
葉楠夕剛進畫舫大廳,就瞧著蕭時遠的身影,并且站著他旁邊的那中年男人,竟是李公,南門十九巷的東家之一。
花姐注意到她的目光,也往那看了一眼,便笑道:“之前他們沒少跟我家老爺打交道,所以今日我家老爺便也將他們請過來湊個熱鬧。”
“原來如此。”葉楠夕笑了笑,有些意味深長地看了花姐一眼,卻沒多說什么。
請柬雖是她這邊發出去的,今日的這場拍賣會也是由百善會來主持的,但藍大富也是有權利邀請自己的客人過來。
不過今日凡是有意愿參與拍賣的客人,進場的時候都需要付三千兩的押金。如此是為了防止有人惡意搗亂,胡亂出高價拍下拍賣品后,結果卻付不起銀子。其實今天進行拍賣的并不單單是珠寶首飾,除此外還有一些書籍和字畫,當然也都是那王府里的東西,只是到底是不是那位王爺的私藏,就另說了。其實在葉楠夕看來,能真正能升值的東西,并不是那些珠寶,而是那些書籍字畫,而且這些東西,比珠寶還容易炒作,只不過需要更長的時間來操作,并且還需要頻繁地拍賣轉手。
葉楠夕看過去的時候,蕭時遠也往她這看了過來,隨后便見他微微勾起嘴角,迷亂了數位從他旁邊經過的婦人。
葉楠夕微點頭,就收回目光,因為花姐的關系,她算是比較容易就拿到了藍大富這批珠寶的拍賣權,就此,李公那邊明面上倒沒下什么絆子。可不是她面子大,而是拿下這拍賣權的畢竟是百善會,她不過是做個牽頭的作用,簡單來說,她就只是策劃這場拍賣會的活動罷了。錢和權上的博弈,她還沒資格參與。不過拍賣權一拿下沒多久,她就聽說李公跟懂的人關系鬧得有些僵,被她選中的那幾個戲園子也曾讓人鬧過好幾次場,若非兌請了官府出面,又暗中動了關系,怕是她準備的那些戲連上場的機會都沒有就被直接抹殺了。
所以,今日過來的這些客人里,倒有一部分是知道李公和懂之間的矛盾,因此有的人在這里看到李公后。面上也都露出幾分古怪的表情。有的人甚至還在心里暗暗猜測,也不知這是過來捧場,還是來砸場的。
她曾跟藍大富提過百善會和李公之間的關系。也說過這段時間來,那些被人暗中下絆子的事。藍大富若真希望這場拍賣會能獲得成功,自己的拍賣品能順利出手,就不會主動去給李公下請柬,就算他真有這個意思。也應該跟百善會溝通后,由百善會給下帖子。怕是,這花姐自己的意思。葉楠夕想到這,就看了花姐一眼,只是花姐面上并不見任何異色,而此時。她們已走到丁四奶奶這邊。丁四奶奶瞧著她后,即招呼她在旁邊坐下,然后在她耳邊悄聲道:“我看今日這場拍賣。會比上個月還要好。”
“希望如此。”葉楠夕在她旁邊坐下,含蓄地道了一句。然后往兩邊看了一眼,這畫舫是上下兩層,能容下兩百來人。如今大家手里拿的是拍賣品的編目,昨日已經預展了一天。真有意的,今日過來心里都有數。所以那拍賣臺就建在一層中間的高臺上。
“其實很多人過來,就是想看看今日這場拍賣到底會不會成功,畢竟李公那邊的拍賣行已經開張了,聲望不錯,加上有花蕊夫人和薛家慕家的支持,所以很多人都動了心思。”
葉楠夕面上帶著笑,低聲說了一句:“我知道。”
“你心里明白就好。”拍賣快開始了,旁邊還有人不時過來搭話,丁四奶奶便不再多說。
葉楠夕悄悄打量著貴賓席那邊的幾位的男女,大部分看著都有四十左右的年紀了,昨天她就注意到,這些人每當看到那些拍賣品時,目中總隱隱露出幾分激動的神色。后來,她特意讓人去查了這幾位的身份,得知都是非富即貴,出手的銀子闊氣得能砸死人的主。更重要的是,他們或是前朝皇親國戚的旁支,或是那些個王公貴族家里的家奴,不過朝代更迭,曾經的下人如今已翻身做主。知道這些后,她差不多就放了一半的心,之前造勢的成效比她想象的要好。
葉楠夕看著,目光又飄向蕭時遠和李公那邊。
而此時,拍賣正式開始。
第一件被捧出來的是一個鑲著夜明珠,綴著瓔珞的金項圈。這是那位王爺送給情人的第一件定情信物,后來那女子在城墻上自刎時,身上也帶著這件金項圈。最后,這個金項圈又回到那位王爺手里,并且陪他度過了數十年孤寂的歲月。
已經有人開始出價了,隨后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底價就翻了十倍。
此起彼伏的競價聲交織成最優美的旋律,有些人,到了一定的年紀后,就會想抓住一些他們認為已經流逝的東西。比如青春,比如愛情,比如曾經那些讓他們瘋狂的人和事,只是禮教的束縛令他們無法為所欲為,于是虛幻的故事給予了他們很大的安慰。而競爭則令他們覺得這樣的機會可遇不可求,于是他們很容易就沉迷與這樣的揮霍,并且一次又一次地堅定要得到的決心。
葉楠夕冷眼看著這里的氣氛被越炒越熱,很多人已經開始喪失理智,這個華美的大廳變成了貪婪與自負的戰場,空氣里充斥著濃郁的,令人心跳加速的金錢的味道。
而那些正在緊張競價,讓他們咬牙切齒地將價格不停往上累加的客人并不知道,主導這一愁動的人就坐在他們之中,那個看起來最是冷靜,從不參與競價的女子。
她將亡故的殘剩變成一出感人肺腑的情詩,將生離死別的痛苦,朝代更迭的故事改頭換面成這些死物的靈魂。她利用特級階層的權利,想方設法地讓物品增值,她早就看出,拍賣與愛情一樣,都需要花言巧語。她知道“舊時王榭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對很多人來說,有種難以抗拒的魔力。于是,財富在這樣的魔力下,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源源不斷地增長起來。
丁四奶奶撰著帕子的手心出了汗,在這樣的氣氛下,人很容易覺得口干舌燥。
一直有丫鬟小心穿梭在這廳內,給客人斟茶倒水,很多人跟前的幾上,點心都不曾動過,但茶水卻已新添了一壺。
花姐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丁四奶奶沒有注意,剛剛她起身時,正好是兩個客人競價競得最為激烈的時候,并且那價格已經攀到了令人血壓飆升的高度,幾乎所有人都在注意最終到底是誰獲勝,沒人會往旁邊分心,葉楠夕也只一直看著拍賣臺的方向。
今日一共來了兩百零八位客人,而交了押金,參與拍賣的則有六十八位,總共收了二十余萬兩的押金。
負責看管押金的那幾個人都已昏睡過去,花姐走過去時,先是叫了他們幾聲,又搖一下,見真的都沒反應,才放心的掏出他們幾個身上的鑰匙,將那大箱子打開,把里面放著銀票和珠寶的匣子取出來。然后慢條斯理地回了自己的房間,換下早準備的衣服,然后將匣子里的東西用油紙包好,然后放在懷里,扎緊。此時,她這房間的床上躺著一個身量跟她差不多的女人,身上穿著她的衣服,戴著她的首飾。花姐將窗帳點起來的時候,看了那女人一眼,走過去試了試她的鼻息,再踢了兩腳,終于放了心。
火勢蔓延得很快,她卻不見慌亂,將房門關緊,然后退到窗邊,將窗戶打開,往外看了一眼,下面是江水。
她從小在江邊長大,水性很好,只是藍大富卻不知道這一點,他一直以為她是旱鴨子。所以當她跟藍大富提出,要這間臨江的房間時,藍大富很爽快地答應了。火已經將整個床帳燒起來了,并且被褥也都被點著。這火勢或許再過一會就會冒出去,不過一時半會不會有人注意到,等他們發現不對勁的時候,已經動不了了。而且今日的拍賣會,沒有請柬者不能上來,所以等到岸上的人發現時,想救也已經晚了。
到時,這把火將會把這一切燒得干干凈凈,將她所有的痕跡都燒掉,從此世上再不會有花姐這個人。
煙從窗戶里飄出一點的時候,花姐往外看了一眼,就攀上窗戶,咬了咬牙,然后往下一跳!
終于安全了,以后改名換姓……只是這個想法還不等在心里過一遍,她就覺得自己的腳踝被人抓住了!
花姐大驚,不及回頭,又感覺旁邊有人游過來,猛地擒住她的胳膊,她慌了,對方有兩人,并且水性比她還要好,她掙扎了幾下就被人死死拿住。
片刻之后,就被帶動岸上。
驚慌之中轉過頭,就看到她點著火的房間,除了一些煙外,什么都沒有看到,火勢沒有如她想象中那般蔓延起來。接著又看到從她的窗戶那探出一個人影,她一眼就認出,那人竟是藍大富!
花姐呆在那,也不知是不是江水太寒的關系,腦子一片空白,只覺得渾身冰冷。
藍大富,她不是已經在他茶水里下了藥,他怎么會一點事沒有?!到底哪里出錯了?一切都照著計劃進行,到底是什么時候被發現的?
直到那兩個抓住她的公差押著她,讓她走時,她才回過神,掙扎著叫起來:“你們要干什么?放開我,放開我!”
又是二合一肥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