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到了四月天,院中的竹葉愈發青翠,氣候也一日比一日暖和起來,中午時候甚至已經覺得有些悶熱。而這個時候,葉楠珍的親事也總算是定下了,就是皖縣盧家的二公子。
因兩孩子的歲數都到了,葉明也表示讓他們在秋天之前完婚,于是年氏跟盧家主母商議了一番,翻了幾天黃歷,終于將成親的日子定在七月初六。這么一算,時間就非常緊迫了,盧家的房子要重新修葺,新房里的婚床桌椅箱柜等家什都是由葉家這邊準備,所以光家什這一項,前面就得先讓人去丈量房間的大小,然后葉府這邊再選木料,跟著定樣式,這一來回就得五六天時間。最后這些東西定下后,交給木工師傅去打造的過程中,還得有人負責時時盯著,以免返工誤了時間。而除了這些外,葉楠珍的嫁衣,鳳冠,被面,四季的衣服鞋襪還有平日里佩戴的頭面等等等,也需要有人盯著給一項一項仔細準備。
所以三個月的時間,真可以說是緊巴巴的,而年氏如今還要負責百善宴的事,幸好一月只有一次,不過也夠她忙的了,所以這節骨眼上,她只得開口讓葉楠夕幫她盯著葉楠珍嫁衣和頭面的事。
嫁衣是請錦繡閣的師傅做的,雖說嫁衣的樣式都是固定的,但是用料和裝飾卻是有百十種的分別。之前葉楠夕的嫁衣用的是霞光錦,嫁衣上的花紋用的是琥珀蠶絲混著金線繡的,并且嫁衣上還綴了九十九粒珍珠,跟嫁衣齊配的繡花鞋上也是綴了一對拇指大的夜明珠,鳳冠更是綴了十八粒大小不一的紅寶石。
無論過去多少年,葉楠珍都記得葉楠夕出嫁那日,她被葉楠夕那身金燦耀眼的裝扮給看得眼淚模糊。
從那一刻起。她就一直盼著自己有朝一日也能這樣光彩耀人,因此,當年氏請李錦繡閣的師父過來讓她選料子的時候,她直接就照著葉楠夕當年的標準給提了自己的要求。于是當錦繡閣的師父將嫁衣的預算單子送到年氏手里時。年氏的臉不禁微微一變,葉楠夕出嫁的時候,她已經嫁入葉府,自然是清楚葉楠夕出嫁時大約有多少嫁妝。當時葉楠夕那套嫁衣。也是讓她驚訝了一番,所以一樣是印象深刻,因此當她仔細看完葉楠珍的給錦繡閣提的要求后,她便明白那丫頭抱的是什么心思了。
當年因李氏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所以對當時尚且年幼的兩個閨女是萬分不舍,亦知道自己看不到女兒們出嫁那一天,因此給葉楠珍和葉楠夕準備的嫁妝特別大方。葉楠玉和葉楠夕的嫁衣。都是李氏親自定下的。而且用的是她自己的銀子。年氏估算過,當年葉楠夕的那件嫁衣,不下千兩銀子,再加上鳳冠,以及當時身上佩戴的首飾,就值萬兩白銀了。但是葉楠夕算是葉府的嫡女,名字是記在族譜上的。并且又是嫁入侯府,所以當時葉楠夕的那身嫁衣以及那些嫁妝,并不過分,葉楠珍,自是不能跟葉楠夕比。
若真讓葉楠珍跟葉楠夕比著來的話,不說這府里的規矩亂了,最重要的是年氏要賠進去比預算多上數倍的銀子,因此她自是不可能答應的。
葉楠珍知道年氏不可能會答應自己那些要求,一直就等著年氏過來跟她說這事,她都準備好了,到時要怎么讓步,但是該要求的一定要咬牙堅持,年氏若是不同意,她可以到老太太那哭去。卻不想,年氏只讓錦繡閣的師傅給她量好尺寸,然后就讓錦繡閣的師傅回去準備。葉楠珍有些傻了,她不知年氏到底是什么意思,難不成是全部應下了她的要求,只是這個想法一出來,她立馬覺得不可能。
硬著頭皮去年氏那試探著問了一下,年氏卻是讓她回去好好準備自己的繡品,然后就打發她回去了。葉楠珍心里愈加忐忑,最后悄悄讓身邊的丫鬟去錦繡閣那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年氏最后給她定下的只是普通的嫁衣,連嫁衣的料子都不是霞光錦,就只是普通的紅花綢,沒有金絲纏紋,也沒有珍珠點綴,知道實情的那一刻,葉楠珍覺得天都塌了。當時就哭了出來,這是她盼了十幾年的東西,一年比一年渴望,一日比一日具象,再看到葉楠夕出嫁時的風光后,她心里的這個執念愈加深了。她清楚年氏不可能給她準備如葉楠夕那樣豐厚的嫁妝,她的鳳冠也不可能如葉楠夕當日的那么金燦耀眼,所以她將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嫁衣上,她不想一嫁過去就被盧家看低……
正好今日葉楠夕拿著頭面的樣式過來讓葉楠珍挑,卻一走到葉楠珍這邊,就聽到低低的,壓抑的哭聲從屋里傳出來。
偏外頭又沒人,葉楠夕一臉詫異地走進去,就瞧著葉楠珍正趴在床上哭,旁邊的丫鬟則一臉無措地站在旁邊。葉楠夕忙走過去,擔心道:“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葉楠珍這才知道葉楠夕過來了,趕緊收了哭聲,只是又想起她跟葉楠夕之間的差別,苦從心來,加上今日又被她看到自己這狼狽的模樣,于是哭得更加傷心了。
葉楠夕可從沒見過葉楠珍哭成這樣,而且還是在好事將近時,只是這丫頭此時只顧著趴在床上哭,怎么問都不起來,甚至連腦袋都不給她轉過來,于是只好問向旁邊的丫鬟:“杏兒,出什么事了?”
杏兒囁嚅了一會,才低聲道:“三姑娘是傷心嫁衣的事兒。”
“嫁衣?”葉楠夕轉頭看了看趴在床上的葉楠珍,“太太不是已經請了錦繡閣的師傅給你做嫁衣,你哭什么,是擔心錦繡閣那趕不及還是花樣選得不合心意?”
葉楠珍的哭聲低了下去,但一樣沒搭理葉楠夕,一旁的杏兒遲疑了一會,便低聲道:“是花樣不合心意。”
葉楠夕道:“花樣不合心意那讓錦繡閣的師傅換了不就行了,值得你這般哭的!”
葉楠珍還是不理她,一旁的杏兒又道:“太太不答應。”
“太太不答應?”葉楠夕微詫,就又看了背對著她的葉楠珍一眼。然后對杏兒道,“三姑娘選的是何種花樣,拿來我瞧瞧。”
杏兒正要答話,卻這會兒葉楠珍忽然道:“在太太那邊。”
葉楠夕沉吟片刻。便笑了笑,伸手在葉楠珍肩上輕輕一拍:“起來洗把臉,這么大了還哭成這樣,羞不羞。”
葉楠珍動了動肩膀。也不知是在鬧別扭還是不好意,還是不起來,葉楠夕也不勉強她,讓綠珠將那頭面的樣式冊子遞給杏兒。然后就站起身:“我去太太那看看,這頭面的花樣你一會仔細瞧瞧,挑你中意的四套。”
葉楠夕出去后。綠珠才低聲道:“二娘子這會兒去太太那做什么?”
“去看看。”葉楠夕淡淡一笑。剛剛看杏兒回話時的表情,她大約猜到葉楠珍多半是不滿年氏給她定的嫁衣。
正好這會兒年氏剛剛給葉楠珍定下家什用的木料,因為是一直擺在屋里用的東西,跟只穿一次的嫁衣不一樣,這不僅是葉楠珍的臉面,也是葉家的臉面,所以在這上面年氏倒沒有湊合。差不多是照著葉楠夕當年的標準來的。正好葉楠夕過來,年氏還特意將那詳細單子給她看,葉楠夕瞧著也說好,年氏滿意了,待那些人都退出去后,才看向葉楠夕:“是從三姑娘那過來的?”
葉楠夕笑了:“太太什么都知道。”
“那丫頭從早上開始就在那哭,還不是故意哭給我聽的。”年氏也不等葉楠夕問,就將之前葉楠珍定的那張嫁衣單子,連同她后來給定著樣式一起給拿出來遞給葉楠夕,“她是什么出身,嫁的又是什么人家,能由得她這么去比。你自己看看,她那心性高成什么樣,像什么話。她雖不是我親生,但這些年我也沒有苛待過她分毫,更不可能在這終身大事上再堵她的心。”
葉楠夕接過,仔細看了一看,不由一笑。
其實年氏說的也沒錯,最后給葉楠珍定做的嫁衣,也有一百多兩,對盧家來說,真不算低了。當然,相對葉楠珍心里的期盼,自然是有極大的落差,也難怪會哭成那樣,那丫頭,這些年心里對她都存有不忿,這嫁衣不知是盼多少年了。
葉楠夕想了想,便對年氏道:“綴珍珠就算了,不過紅綢確實不如霞光錦漂亮,而霞光錦再配上金絲勾邊,真是再好看不過,三妹妹這一輩子怕是就這么一會,太太何不就順了她的心意。”
其實葉楠夕跟葉楠珍并不怎么親,年氏不想葉楠夕竟會這么說,所以此時心里的詫異倒是壓過了陡然生出的不快。
葉楠夕接著道:“正好我那還有幾匹霞光錦,是前幾年宮里賞賜下來的,做兩件嫁衣都有富余的,一會我就讓人給太太送過來。還有一匣子珍珠,是之前三爺的朋友從南海那邊帶過來的,成色比俞川這邊的珍珠好,只是我留著也沒用,正好拿來給三妹妹和四妹妹各打一套頭面,也算是給她們兩添箱,太太覺得如何?”
這差不多是等于兩個妹妹的嫁衣,都由她來準備,照這標準,可不是筆小數目。年氏雖有些貪財,但也不是那等沒見過銀子的女人,更何況她本也是世家出身,眼皮子自不會那么淺。所以此時她更加不明白,葉楠夕為何會忽然這么大方,怔了一怔后,就笑了笑:“你能有這份心自然是好的,只是也別慣著她們倆的性子。”
“那些東西我留著也是以后送人情的,還不如給自家人實在,再說了,眼下難得還有這么一樁喜事,日后……”
聽了葉楠夕這話,年氏心頭微滯,即便葉明沒有跟她具體說過外頭的事,但這段時間來葉明不時交代她的一些話,她多少也生出幾分不安,但是葉明不然她多問,她也就一直裝糊涂,盡量做好自己的分內事。因此這會兒突然聽葉楠夕這么一說,她心里突地一跳,就問:“日后怎么了?”
葉楠夕回過神,微笑道:“日后的事誰也不知道。”她說著就站起身,“那就這么定了,霞光錦我下午就讓人送來,太太先派人去錦繡閣說一聲吧,那匣子珍珠,我請人鑲好后,就送過來。”
葉楠夕回到葉楠珍這,葉楠薇也在,正跟葉楠珍一塊兒看那些頭面的樣式,葉楠夕跟她們聊了一會,葉楠珍最后定下中意的款式后,便起身告辭。
葉楠薇卻忽然問了一句:“二姐剛去我娘那說什么?”
“去給你三姐改一下嫁衣,一會錦繡閣的師傅可能會過來,到時珍兒你去太太那邊看看吧。”葉楠夕覺得身上有些乏了,真打算回去歇會,說完就轉身往外去了。
葉楠珍被她這句話弄得愣住,直到葉楠夕走出門后,她才追出來道:“太太為何會忽然改我的嫁衣?”
葉楠夕把手放在腰后輕輕扶了一下:“你去問太太吧,我累了,先回去。”
下午,葉楠夕一回紫竹林,就讓紫草去找那幾匹霞光錦。
只是當紫草打開箱籠,將那幾匹霞光錦拿出來時,葉楠夕忽然看到壓在箱籠下面,那件紅燦燦的嫁衣,她沉默了一會,便讓紫草將嫁衣拿出來。
入夜,葉楠夕洗浴完,披著濕頭發回寢屋時,一掀開簾子,就瞧著下午因一時新鮮,讓紫草拿出來的嫁衣還掛在屏風旁的衣架上。燭火映著炫目的紅,真好似霞光落在這屋里,荀燦得令人一時無法直視。
原來,當年就是穿著這樣的一身嫁衣嫁給他的,這記憶,那么清晰,又那么遙遠。
“二娘子,三爺來了。”正出神間,綠珠忽然進來道了一句。
葉楠夕不解的轉頭,正好看到蕭玄掀開簾子從外進來,手里還拿著個油紙包。
蕭玄一進去,就看到披著件玉白色罩衣的葉楠夕站在那紅燦燦的嫁衣前,一樣的人,一樣的嫁衣,既熟悉又炫目的紅,令他猛地想起四年前,他跟她新婚的那晚。
四千字小肥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