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北的月,是一年當中日夜溫差最大的時候,每天太陽的東升西落,就是一日里秋冬季節的交替。白天出去只需一件夾絮的襖子,晚上回來卻要添上一件厚厚的棉襖,有的人家夜里甚至已經開始燒起火盆。
“這是陸媽媽做的芙蓉素丸子,清淡滑嫩,一會你給三兒拿過去。”燕容過來請安的時候,榮郡王妃已經用完晚膳了,跟燕容說了幾句家常后,便指著桌上的食盒道了一句。
燕容拿過那食盒,輕輕拍了一下,便道:“他上次跟我說,母親送過去的魚湯很好喝,只是他不便親自過來道謝,讓我替他多謝您這般細心照看,同時也覺得很是過意不去,讓您費心了。”
榮郡王妃淡淡道:“既然是王爺的骨血,我照顧一下也是應當,再說,華兒要是還活著,也是跟他差不多大。”
榮郡王妃一共給榮郡王生了兩個兒子,卻只有長子燕容順利長大成人,次子燕華因胎里就帶了病,所以出生后一直是個病秧子,榮郡王妃費盡心思照料十六年,終還是走了。兩年前燕容忽然帶了那個男子回來,榮郡王妃也以為自己會生氣,卻不想當看到那個孩子后,竟莫名地生出了許些憐意。后又想,王爺都走那么多年了,那個女人也死了,她再糾結以前的事還有什么意思,于是也就默認了燕容給他的身份。
將軍府西側的清華巷,是將軍府里一些幕僚客卿居住的地方,兩年前,被燕西將軍領回來的燕乾,就住在這清華巷內。按說燕乾既然是將軍府的爺,本應該是住在將軍府內才對,一開始燕容也是安排他住在府里。只是沒住多久,燕乾的身體狀況就開始不穩。特別是一年半前的那次跟燕容出去,為救燕容不慎二次中毒,回來后新傷舊疾一起爆發,情況愈發嚴重,燕容為他請遍了名醫生也都素手無策。
之前為解他身上的劇毒,大夫不得不用以毒攻毒的法子,結果是將他的性命保住了,但卻對大腦的記憶和眼睛的視力造成了損傷。不過當時的情況并不嚴重,記憶只是偶爾會出現混亂和空白。以及眼睛不時會出現重影。
而如今二次中毒,并且其毒性更加詭異難解,幾位大夫商量著寫了個解毒的方子。最后雖還是保住了性命,但燕乾之前的毛病卻愈發嚴重,眼睛失明和記憶的混亂和時不時的空白,令他的情緒變得易暴易怒起來。
最后大夫們不得不停止用藥,只給開了一些靜心養神的補助方子。讓他好好休息,平日里盡量保持平靜的心情,那么他的記憶和情緒應該會自行調節過來。但是眼睛的視力,最后連被燕容請來的神醫都搖頭,神醫離開前只道了一句,如果有施毒者的解藥。他有六成的把握能讓燕乾恢復視力,沒有解藥,他就只能幫忙拖延一下失明的時間。
就是因這種種情況。鬧得整個將軍府雞飛狗跳的,燕乾愈發覺得心煩抑郁,于是便從那里搬了出來,入住清華巷。
葉楠夕隨姚旭輝到了晉北后,燕容親自去見了她。并將這前后之事都告訴了她。
“記憶混亂,是什么樣?”葉楠夕聽完后。怔了好久,才問,“他還記得我嗎?”
“他以前說過的,做過的事情,甚至身邊的人的名字都記得顛三倒四的,并且有時候很多事情還想不起來,但很可能睡一覺后,又都馬上記起來了。”燕容看著葉楠夕道,“但惟獨你,他從未忘記過,并且你何時嫁給他,又是因為何事和離,孩子叫什么,以及你們是什么時候死的,他都記得,從未弄混過,所以,如今他是確信你們已經死了。”燕容說到這,就看了一眼睡在紗櫥里的長安,想起之前第一次見面時,這孩子就敢直視他,安靜的眼神里沒有一絲怯意,只有幾分好奇和迷茫。
這孩子的眼神倒真像他,燕容面容緩和了幾分,又道:“所以你過去后,先別跟他表明身份,孩子也先別帶過去了。薛神醫囑咐過,這段時間盡量不要給他任何刺激,情緒起伏太大,都會影響到他視力的恢復。”
“可是……”葉楠夕不解道,“他既然沒有忘記我,那一看到我,難道還會認不出來。”
“他現在眼睛蒙著紗布,薛神醫每日都為他拔毒,差不多要三個月的時間。以后視力能恢復得怎樣,失明的時間能拖緩多久,主要看這三個月的治療情況。”
“既如此,我去了能做什么?”葉楠夕越聽,越覺得心神不寧,“他即便看不見,那聽也能聽出我的聲音來,這樣對他來說不也是個刺激!我這一去豈不一樣糟!”
“他確信你已經死了,你們又已經分開了五年,聲音相似,或許能令他覺得容易接受你,讓你就近照顧他。”燕容想了想,又道,“他如今,除了末年外,不讓旁的人近身。而末年一個人,總有照顧不到的地方,所以我希望你能過去幫忙照顧他一段時間。”
葉楠夕怔忡許久,才又道:“可是,不帶長安過去的話,我……”
“長安可以送到將軍府,我母親已經知道這事了,她說她會照看長安的。清華巷就在將軍府隔壁,你平日里想見孩子,隨時都能過去。”燕容說到這,又看了長安一眼,補充一句,“再說,我母親是長安的祖母,你將長安放在將軍府里也是名正言順的事。”
葉楠夕卻被名正言順這四個字驚到,不禁目帶探究地看了燕容一眼。沒錯,長安說起來是將軍府的骨血,卻不知那榮郡王妃是什么樣的性情,若是到時就想留下孩子,那她……
“我跟你過去看看他,但是……”葉楠夕說到這,就轉頭看了一眼正睡得香甜的長安,“不敢勞煩王妃,孩子我先放在她舅舅這,待蕭玄康復后,我再帶著長安去正式面見王妃。”
燕容稍一想,便明白了她的顧慮,心里不禁有幾分詫異。他母親確實是想留下長安,既然是將軍府的骨血,又已經送回來了,燕乾的情況又說不準,那無論日后葉楠夕會到哪,這孩子都是要留在將軍府的。
見葉楠夕的態度堅決,燕容便沒在這事上多做糾纏,略點頭道:“那就由你決定,不過這樣的話,你宿在清華巷后,想要跟孩子見上一面就很是不便了。”
“姚府離將軍府也不算遠,我六哥說了,坐馬車過去,也就一個來時辰。”
“那下午就過去吧。”
葉楠夕怔了怔,一時間不知該如何作答,她是想見他,當時剛從陸真嘴里聽說他還活著時,就想馬上去見他了。可不知為何,好容易等了一個多月,現在馬上就能見到他了,她心里卻莫名生出幾分怯意,同時還有幾分不舍,不舍得這么突然地就跟孩子分開。
沉默良久,葉楠夕才道:“明天吧,今晚我需先跟長安好好說這事,這孩子從未跟我分開過。”因為當時陸真說的情況比較嚴重,而實際上,蕭玄的情況確實不容樂觀,她不像孩子抱著滿腔的期待過來后,卻要面對這等未知的,不好的情況,于是便沒有跟長安說來晉北的真正原因。
“那你好好準備,明日一早我讓人來接你。”燕容留下這句話后,就走了。
葉楠夕送出門外,兩手握在一起,看著燕容離去的方向,那里,就在離她不遠的某一個地方,他就在那里,即便不是很好,但到底是還活著。
“娘,將軍走了?”身后忽然傳來長安糯糯的聲音,葉楠夕轉頭,便見長安披著頭發揉著眼睛走過來,烏順的頭發襯得那張小臉蛋愈加白嫩,加上此時這懵懂迷糊的樣子,葉楠夕心頭一軟,就蹲下去柔聲道:“嗯,走了,你不是說很累嗎,怎么就睡這一嗅,還是娘剛剛說話吵到你了?”
“娘,我夢到爹爹了,爹爹跟將軍一樣威風!”長安放下手,瞅著葉楠夕有些興奮地道,“可是我還沒等我喊爹爹呢,就醒了,娘,爹是不是就跟將軍一樣威風?”
葉楠夕怔了半響,好一會才有些哽咽著笑道:“當然!”
翌日一早,葉楠夕剛走出姚府,就看到燕西將軍府的馬車停在門口。燕容倒還細心,安排了一個婆子兩個丫鬟跟著過來,見到她后,馬上就給她行禮,然后接過紫萱和繡珠手里的包裹。
“娘,要早點回來。”葉楠夕上車前回頭時,長安乖乖地朝她擺擺手。看著姚旭輝一臉驚奇,也不知昨晚她到底怎么跟孩子說的,竟讓長安這么容易就接受了暫時跟她分開幾日,再怎么懂事,卻也只是個五歲的孩子呢。
葉楠夕笑了笑:“乖乖聽舅舅和紫萱姑姑的話,想娘的時候,就讓紫萱姑姑帶你過來。”
“好。”清晨的陽光下,孩子的笑容比花葉上的露珠還要純凈。
葉楠夕深呼吸了一下,就踩著腳蹬,上了馬車,準備去見那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