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里面傳出的話,外邊的常云成松口氣。
從袖子里拿出一路走來散發剩下的最后一張銀票,借著幫助太監抬箱子塞進了他們的衣袖。
“幸苦了。”他低聲說道。
不知道是道謝兩個太監抬箱子幸苦,還是替他通傳的幸苦。
兩個太監面無表情的抬著箱子向內而去,但常云成還是看到其中一個將袖子緊了緊。
常云成站著看著二人,面色疲憊眼里滿是紅絲,神情卻是輕松。
還好,趕得上了…。
腳步聲傳來時,大殿里的人都看過去。
兩個太監抬著一個木箱子疾步而來。
竟然有這么多!
大殿里的人都面色驚訝,皇帝的面色則是壓抑的憤怒。
“就放那!”他忽地喊道。
太監們一愣,站在原地。
“你說的熱鬧,也看看別人說的如何。”皇帝冷冷說道。
這是在說自己,齊悅便下意識的抬頭,看向正中座上。
皇帝看著她。
齊悅也第一次看清了皇帝。
雖然隔著一些距離,但…
她的眼瞬時瞪大。
哎?這不是…
“看清楚點。”皇帝淡淡說道。
不知道說的是看自己看清楚點還是…
咚的一聲,兩個太監將箱子放在了齊悅身前,也擋住了她看向皇帝的視線。
齊悅被這咚的一聲驚回了神。
額頭上出了一層汗。
倒不是嚇的,而是驚訝的。
媽媽咪呀,真是狗血啊,竟然還有一處偶遇不相識的戲碼!
呸,偶遇個屁,這世上哪有那么多偶遇!
她又飛快回想。這兩次相遇有沒有什么不妥之處,還好,一切正常。
“看吧。”
皇帝的聲音從上邊扔下來。
齊悅忙停下胡思亂想,隨手從箱子里最上邊拿起一個奏章。
“。。這些都是彈劾你們的奏章,一個兩個,胡鬧誤會,三個四個五個六個難道也是誤會胡鬧?無風不起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皇帝冷笑說道,本就沒熄滅的怒火。因為陡然發現這齊娘子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齊娘子,又或者因為這齊娘子竟然就是自己心中留意的齊娘子,總之亂七八糟的攪的他的怒火越發的旺盛。
他干脆站起身來,在上面走來走去,一邊走一邊說。說著說著便又開始罵。
大臣們都不說話了,反正皇帝在生氣,如今自有這兩個蠢貨兜著呢,他們就等著看熱鬧就好了。
皇帝罵了一會兒,忍不住又去看那女人,看那女人這次還是那么淡定還是已經嚇哭了。
這一次讓他如愿了,那女人果然神情異樣。眼中淚光閃閃。
皇帝重重的哼了聲。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現在知道哭,晚了!
周茂春也看到齊悅的異樣,心里重重的嘆口氣,也不管皇帝在場。自己走過去。
“你這個傻妮子啊,你說你這是何必呢?”他嘆息道,“值不值得…”
“值得。”齊悅說道,聲音有些哽咽。
周茂春搖頭。
“值得。”齊悅再次說道。這一次真的是有眼淚掉下來,落在奏章上。
她似乎受了驚。慌忙將奏章抖開,小心翼翼的怕毀壞了一點。
然后她又拿起一個奏章。
“別看了,他們這些人說的話看也看不懂。”周茂春說道,伸手要阻攔,目光落在齊悅手里的奏章上,微微一愣。
這,不像是奏章,而是簡單的本子。
齊悅翻看著剛拿到的本子。
“…。三月初六,晴,風寒,依齊娘子之規,查房,輕傷五室一百人,高熱者三十二人,用所留湯藥飲二次,其余者無恙,可以出院者十三人…。。”
“…。重傷長槍傳胸病號王大虎,傷口紅腫,高熱妄語,換藥不退,遵齊娘子之規,用青霉素兩只,明日觀效…”
看著這一張一張的文字,她的眼前似乎浮現傷兵營,沒有了自己以及千金堂的弟子,來往的軍醫們卻并沒有減少。
“。。我是負責輕傷病房的,你們那人手夠不夠?我去幫滿?”
“不用不用,別亂了。。亂了那什么。。科室?”
“快些,快些。。這邊的消毒湯藥還沒灑呢…”
“…這些藥是口服的。。”
“…我來換藥,你忍著痛。。”
他們穿梭在不同的病房,按照她留下的那些規矩,笨拙但又堅持的遵行著。
“…我叫孫三牛我不會寫字,由軍醫況鵬代筆,我屬百柳關防守官苗大壯屬下七營甲隊,守關時被東奴馬刀砍傷腿,當時是千金堂的弟子郭榮包扎,送入輕傷營,后由千金堂弟子吳衛進行了傷口沖洗,敷藥包扎,又口服丸藥一日一枚,今天是三月初十,我已經能下地走路,傷口痊愈…。。”
屋子里有些怯怯的傷兵坐在床上,一面說,一面看著面前的軍醫寫字,然后笨拙的沾了紅印泥,按在紙上。
在屋子的另一邊也有傷兵已經迫不及待,待那軍醫站到面前,就忙忙的開口。
“我叫石狗剩…笑什么笑。。我娘就這樣叫我的…沒別的名字,大夫,這句話還要寫上嗎?。那寫上吧,好好我不說廢話…我叫石狗剩,我不會寫字,由軍醫葛立代筆,我屬百柳關防守苗大壯屬下八營丁隊,我是甲長,守關時被東奴飛石砸中頭部,跌下城墻,由千金堂張同縫合正骨,今天是三月初十,我還不能下地走路,但我精神很好,只需要養骨。軍醫喬明華確診我半個月后便能行走自如…。”
一個一個鮮紅的手印讓齊悅的視線有些模糊。
“快些,這些記好了,快馬加鞭傳去。。”
一布包被兵丁系在身前,催馬疾馳而去。
沿途的驛站都已經提前得到吩咐,早就牽馬迎接,那兵丁疾馳而來,翻身下馬,一手接過那驛吏遞來的干糧,一手牽馬上去。幾乎是腳不沾地的再次奔馳而去。
這樣的傳遞幾乎每一天都在進行,一天一天一包一包匯集成如今的一箱子。
他們離開的時候,傷情是初期,看不出效果,在他們行路這將近一個月。這些傷兵是生是死愈合如何都基本上可以確定了。
所以常云成才會在每路過一個驛站一個關口的時候就去拜訪。。
所以在看到她和周茂春都平安入京且不會受為難之后他就不見了…
這些不通過兵備道,不得不掐著時間點卻依舊能以最快速度送來的。。證據
不是泛泛的空話,不是簡單的描述,而是鮮活的對比,鮮活的數字。
在他們獲罪被帶走的時候,冷漠的沒人送行沒人問候,要說齊悅心里不不舒服那是騙人的。
原來問候和溫暖不一定要當時就表現出來。
這些討厭的人們!總是要這樣欺負人!
齊悅抬手擦了眼淚。再次拿起一個本子,看到熟悉的名字,喬明華。
矮矮的屋子里,昏暗的油燈下。喬明華奮筆疾書,他的面前堆著厚厚的一摞本。
“…。張掖衛軍醫喬明華七年三月記事,今年年初的第一場戰事,百柳關傷六百…。。”
七年?
難道還有別的年?
齊悅放下這個。抬手擦淚,又在箱子里翻。果然找出一摞厚厚的本子,好些都發舊發黃。
張掖衛軍醫喬明華寶元三年記事…。。
松山堡軍醫喬明華泰和二年記事…。。
“好啊好啊。”周茂春此時也拿起了這個記事,神情激動,“這小子有心了,這么多年竟然都記著,看看看看,這些死傷記錄,再看看這一次,這不是嘴官司,這是鐵證…好啊好啊,有心了。”
他說著竟然也有些哽咽。
這些從來不被他看在眼里的底層軍醫,甚至連大夫也不屑于被他稱呼的軍醫,地位連一個兵甲都不如的可有可無的軍醫,原來也能做出一些事,一些在某一刻足以定人生死的事。
關鍵是,竟然會有如此的恒心,記錄下這些枯燥的無趣的數據,不止枯燥無趣,還是絕望,記錄一邊,就讓那些無助再眼前再次上演一邊,這么多年,得有多強的心智才能堅持下來啊。
周茂春認真的數了數。
“他在那里已經十年多了。”齊悅說道。
周茂春依舊認真的數完了喬明華的記事本,這才點點頭。
“十三年,其中還有他師父的兩本。”他說道,“由他整理的。”
他們二人的異樣讓其他人都迷惑起來。
怎么聊天起來了?
難道這不是彈劾的奏章?
哭是哭了,但這樣子好像不是被嚇哭的,也不是絕望的哭,而是激動?
高興?
被人彈劾還會很激動高興?
“周茂春,你可知錯。。”方才被周茂春砸了一下的大臣又忍不住喝道。
話沒說完,周茂春隨手抓起手里的本子作勢砸過來。
那大臣這次有準備了,抬胳膊同時往一邊跳開了。
周茂春又放下了本子。
大臣哼了聲,真是死到臨頭…
還沒哼完,就見周茂春在地上摸了一下,抓起一個奏章狠狠的砸過來。
大臣再一次被砸中,發出哎呦一聲。
“呸,用這個砸你才合適。”周茂春嘀咕道,一面小心的將手里的本子放好。
大臣更加羞怒。
“周茂春,你死到臨頭…”他喝道。
周茂春跳起來。
“你才死到臨頭!”他喊道,“以為憑這些。。這些…”
他又彎下身,從地上撿那些被皇帝砸下來的奏章,呼啦啦的全砸向那大臣。
“就憑這些,就能讓老子死…”他哈哈笑道,“這些狗屁奏章!這些狗屁奏章算個狗屁!”
不待大臣們再說話,他上前抱起那箱子里的本子奏章呼啦啦的就沖皇帝舉了過去。
哎呦這老小子失心瘋了!
砸大臣也就罷了,難道還想砸皇帝?
“陛下,他們說的不算,臣說的也不算,臣不打嘴官司,臣要打真官司!”他大聲喊道,跪在地上將這些東西呼啦啦的往前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