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沒亮,朱元璋就爬了起來。又到了他晨練的時候,院子里雖然排排放著近百具尸體,但落腳的地方還是有的,他就在小塊兒的空地上打了一趟拳,將身體舒展開來。
四名家丁也起了床,在旁邊用敬畏的眼光看著他。
朱元璋打完了拳,順口就對這幾個家丁吩咐道:“你們幾個出去一趟,買幾口棺材回來,給張老爺、張少爺和夫人們用,另的人嘛……就不用棺材了,弄幾輛牛車,堆一起拉到城外去埋。對了,咱們人手不夠,你們記得到了棺材店,多雇傭些不怕埋死人的苦力。”
“好的!”一名家丁應道:“朱管事……買棺材雇工都需要銀子……我們身上沒有。”
朱元璋皺了皺眉頭,帶著家丁們來到后院,又叫上十七名丫鬟一起,將昨天埋藏起來的財物挖了出來。張府被洗劫之后留下來的財物不多了,大多數都是亂民們搶了沒用的東西,例如田契、房契、家奴的賣身契、戶籍,這玩意兒亂民是不可能搶去自用的,只有少數的金銀首飾沒被搶走。
朱元璋檢查了一下,大約有四五只金釵,十幾根銀鏈子,還有幾錠金銀,別的就都沒了。他隨手將金銀財物全都拿起來,遞給那個最善良的丫鬟道:“就用這些東西去買棺材,雇工人,沒用完的你們二十一個人分掉。把房契、田契、賣身契留給二少奶奶即可。”
“這……這樣做行嗎?”丫鬟嚇了一跳,剩余的財物雖然很少了,但用來買幾口棺材用不了多少金銀,雇工就更便宜了,十幾文錢就能雇到一個膽大的來幫忙挖墳埋尸,他們二十一個人肯定能分到很大一筆銀子,這豈不是私盜主子的財物?
她趕緊道:“這是主子的財物,咱們這樣私自處理只怕不太好。”
朱元璋輕皺了一下眉頭:“我說這樣處理,就這樣處理,以后二少奶奶問起,我自然有道理和她講,你們只管拿去花。”
家丁們不可能和錢過不去,既然朱元璋這樣說了,他們也沒多想,點頭答應了下來。
見他們捧著金銀去了,朱元璋嘴角牽起一抹淡淡的微笑,這群人被他慫恿著瓜分了張家最后一點財物,就相當于全都有把柄捏在他的手上,以后這群人會很容易使喚。至于他們具體有什么用處,朱元璋現在還沒考慮,反正能用的人越多越好,作為曾經的帝王,他習慣掌控著身邊每一個人。
半日之后,家丁們雇傭回來了一大幫子人,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是讓棺材店的老板幫著請來的。這個時代的棺材店,一般都要承接葬儀一條龍服務,所以隨時都可以找來一大幫子相關的“從業人員”,有負責洗尸的老婆子,負責入棺、閉棺、抬棺的腳夫漢子,有扮演孝子孝女的年輕男女,還有敲鑼的、打鼓的……
忙了一兩天,才將張家近百口人的尸體收斂好,敲鑼打鼓弄到城外埋了。
這幾天的時間里,朱元璋則在衙門附近轉溜,關心著澄城現在的情況。
澄城的行政嚴重地停滯,由于城里大多數文官都被鄭彥夫一伙人殺死在了衙門里,許多行政工作沒人處理,只好將一個退休在家頤養天年的老鄉紳請了出來,暫時代替張斗耀干活。這個老鄉紳以前曾經做過縣丞,處理一縣的事務倒也算是熟門熟路,但是他今年已經七十二歲,垂垂老矣,又沒有別的文吏輔助,一縣的政事全都壓在這個老人身上,累得他苦不堪言。
三位百戶官帶兵將縣城“守衛”了起來,四個城門各安排了二十名士兵,看起來縣城已經比較安全了,他們才將這里發生的事寫成了奏章,快馬加鞭向著西安府送。
這期間有探子和民間消息傳說,鄭彥夫一伙并沒有跑遠,又在虎頭山上重新聚集了一次。聽到這個消息,三名百戶官理應立即帶兵清剿才對,但是三位百戶大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消息還沒確定,不能草率冒進……結果虎頭山上重聚的匪徒們很快就又散了……
這自然在朱元璋的意料之中,明末時期,大明朝的官兵就有這么沒用,他是想氣也氣不起來。
安排好了張府的后事,也基本掌握了澄城現在的情況,朱元璋留下兩名家丁暫時看宅子,帶著另外的兩名家丁,十七名丫鬟,返回白水。
帶著一只如此古怪的隊伍要走七十余里路,還要穿過危險的兩縣交界的山區,不做準備是不行的,朱元璋讓那兩個家丁穿得破破爛爛,身上涂滿泥漿,又讓十七個丫鬟都披頭散發,弄得十分丑陋,身上的衣服也滾滿泥漿,這樣打扮一下之后,才敢出遠門。
他考慮得如此周到,使得這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家丁丫鬟們更加佩服和信任他的能力。
一路上走來,官道上的情況與前幾天送親過來時冷清的情況有點不同了。驛站與驛鋪之間,不停地有快馬奔馳,馬上的騎士風塵仆仆,行色匆匆,顯然是在送緊要的信件。不用猜也知道,這是澄城與西安之間在遞送到信件,西安府的官員們顯然已經被驚動,開始向澄城的駐軍了解情況。
自萬歷末年以來,雖然陜西經常有流寇出沒,搶劫殺人,無惡不作,使得官府對“流寇”兩個字已經有了一定的抵抗力,但是澄城鄭彥夫之亂,是流寇第一次攻破縣城,殺死縣令級的官員,西安府為之震動……
朱元璋大至能猜到,現在西安府的官員正猶豫要不要把這件事上報到北京。這么大的事,不報的話似乎說不過去,但若報上去,西安府的官員不知道有多少要被判個失查之罪,澄城是隸屬于陜西承宣布政使司管轄下的縣城,發生這么大的事,陜西承宣布政使脫不了關系,陜西都指揮使也脫不了關系,陜西巡撫更是脫不了關系……
而這些大員們在朝中必定有自己的人脈,他們現在必須要第一時間拖住消息,瞞住皇帝,利用自己的人脈先在朝廷上上下下打通關節,等到一切都安排停當之后,這消息漏到皇帝耳朵里就不怕了。在驛道上這些來來回回的快馬之中,不知道有多少是拉關系,走后門的信。
官場,是一張龐大無比的關系網,盤根錯節,無比復雜。想從它的內部來改善它,是一件無比困難,或者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朱元璋更加堅定了要掀翻大明朝這張棋盤的念頭。
一行人曉行夜宿,用了兩天的時間,才從澄城走到了馬家附近。十七名丫鬟都走得腿腳酸痛,還好丫鬟們都是窮苦人家出身,都沒纏腳,不然早就趴下幾個了。
當前方遠處隱隱看得見馬家大院時,幾個張家的丫鬟不禁有點害怕起來,低聲道:“朱管事,馬家少爺兇不兇?他對我們這些張家來的下人會不會又打又罵啊?”
朱元璋搖了搖頭道:“放心,大少爺沒時間來管下人的事,二少爺沒心情管,在馬家,只要你們不得罪前院大管事馬千九,就不會有什么難堪。”
“馬千九管事很兇嗎?馬管事和您哪個權利更大?”幾個小丫鬟七嘴八舌地問道。
朱元璋呵呵笑了起來:“馬管事不兇,他是前院管事,管家里一應事務。我只是偏院管事,管家里的農事和佃戶們。”
小丫鬟們哦了一聲,隨后就有膽大的低聲道:“朱管事是我見過的最厲害的管事,那馬千九是什么人?居然比朱管事還大?我就不服這個氣。”
“就是,我也不服這氣。”另一個小丫鬟也低聲道:“咱們見了小姐,哦……現在是馬家二少奶奶了,就在她跟前多說點朱管事的好話,讓小姐到二少爺那里說說,換朱管事去管前院。”
“就是!”
一群什么也不懂的小丫頭,朱元璋心里暗嘆,別說你們的方法根本沒用,就算有用,我現在也不稀罕在馬家繼續向上爬了,我現在要放眼一年之后的農民大起義……在民間培養自己的名聲和威望,坐起農民起義的大潮到來。
既然目標已改,以后就不必再刻意去幫馬家做事,多幫幫貧窮的農民、十里八鄉的鄉親,這才是最重要的事。
一行人到了馬府大門前,他們剛才遠遠走來的時候早就被守門的家丁看到了,守門的兩個家丁分出一個進去通報,另一個卻快步迎了上來,對著朱元璋大聲叫道:“朱八哥,您可終于回來了。快進去!大少爺、二少爺、三小姐、還有新進門的二少奶奶,全都焦急地等著你們呢……尤其是新二少奶奶,這兩天哭得跟個淚人似的,您趕緊進去,他們有好多話要問您。”
他說到這里,頓了一頓,又道:“咱們馬家的下人,也很關心朱八哥的安全,你比三小姐他們晚回來好幾天,大伙兒擔心死了。”
朱元璋點了點頭,在家丁的肩頭上輕輕拍了拍道:“有勞兄弟關心!謝了。來,給我身后這幾個兄弟和姐妹打個招呼,他們是張府的家丁和丫鬟,今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咦?朱八哥,我感覺你好像有點變化啊……”家丁楞了楞,他感覺到朱八比以前更加和藹可親了些,但這種感覺很玄,說不清楚為什么。
朱元璋心中暗笑,以前他一直在猶豫自己該走哪條路來拯救大明朝,所以一方面在討好馬家的少爺,期望著提高身份,混入朝堂。另一方面也給自己掙民間聲望,希望得到身邊人的擁護。但這次出行歸來,他已經確定了將來要走的路,不必再左右逢源,只需要對著一邊好了,對著有可能被吸納進自己隊伍的人,態度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