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亭。幽州軍中軍營寨。
暮色蒼茫時分,大營內有規律地響起金柝敲擊之聲和各處哨卡交接執勤的口令聲。較遠處,今日最后一批運達的糧秣輜重還沒有完全進入營地,負責警戒的步卒和負重的騾馬沿著道路拉排成長隊,紛亂的腳步聲、鐵蹄踏地聲匯作沉悶的聲浪,緩緩掠過整座營地。
陸遙在營地高處眺望了片刻,直到黯紅的太陽漸漸墜入平原西面的厚重塵霾里,才撥馬回頭,沿著高地邊緣馬匹踩踏出的小路下去了。
幽州軍與賊寇們以瓦亭為中心的拉鋸作戰已經進行到了第七日。雙方投入的兵力似乎逐漸增多,可戰斗的激烈程度,反而逐漸下降。在將士們看來,這主要因為中原賊寇固然剽悍,但既是賊寇,總缺乏軍紀約束,更沒有什么韌性可言。相持稍久,進退攻守時就顯出了疲態。
而將士們沒有注意,或者注意到了但沒有多想的另一方面,則是身為幽冀聯軍主帥的平北陸遙,也一改往日迅猛如雷的戰術風格,并未有抓住機會一舉底定戰局的意思。敵軍既然氣衰,他也順勢收兵,早早地回到大營。
之所以做出這樣的選擇,原因有三。
一者,正如先前的判斷,幽冀聯軍掌握的舟船畢竟有限,諸多輜重糧秣又要占據運力,饒是幕府官員百般籌劃,五日之內也只能運載兩萬人馬渡河。再考慮到除了挑選出來的部分精銳以外,幽冀軍人大都不習水性,渡河后,各部都要有修養體力的時間,因而瓦亭一線的兵力遠遠沒到充足的時候。目前來看,能夠將賊寇迫在瓦亭以南,保障大河沿線渡口的安全,這就足夠了。
二者,中原戰局的惡化程度遠比陸遙等人預想的更快,或者說,大晉的執政者們,遠比陸遙等人預想的更無能。僅僅兩月不到的光景,兗州東部的東海王幕府大軍已完全陷入賊寇重圍之下;而另一側的司州東部地帶,也是亂兵與敵騎縱橫交織,匈奴人步步緊迫,洛陽唯自守而已。這樣的局勢下,平北幕府的戰略目標也不得不相應調整,畢竟他們原只期望建功立業以獲得整合北方的名分而已,并不愿意將手上的全部實力深陷中原泥潭。從這個角度來說,石勒的謀主張賓判斷陸遙“絕非晉室純臣”,一點都沒有錯。本該是忠臣志士奮起而力挽狂瀾之際,可陸遙內心深處想到的卻是:怎樣才能憑借手中的軍事實力獲取最大的戰果,進而憑借這戰果,謀取政治上的利益……在這個問題沒有得到答案之前,幽冀聯軍絕不會輕舉妄動。
至于原因之三,便是前日里,陸俊陸道彥對他說的那些話了。這兩天,陸遙反復思忖著陸俊的主張,恨不得將每一個字都拆解開來,細細地琢磨。但他不得不承認,這等牽扯到政治層面的判斷,遠比戰場上的決定更加復雜難解。正確的選擇固然會帶來功成名就、榮華富貴,可若是作了錯誤的選擇,那便是追隨自己的無數人,都要死無葬身之所!他想得越多,徒然生出越多的疑慮,心中簡直就像有一團火焰在灼燒。
陸遙嘆了口氣,雙腿一夾馬腹,徑往中軍帳去。后頭龐淵等數十騎扈從慌忙跟上。
經過多年兵災蹂躪,曾經的兗豫膏腴之地如今戶口十去七八,道路兩旁多見餓殍或殘缺的肢體。剩余的百姓都成了驚弓之鳥,絕大部分都潛藏在湖澤林地之間不敢出來,任憑家園荒廢。如此一來,幽州軍與賊寇在瓦亭沖要來回鏖戰數日,竟然未曾見到半個本地居民。哪怕在較后方的中軍大營也是如此。明明鼓角四起、戰馬成群嘶鳴而無擾民之虞,直叫人心酸。
陸遙的大帳依托著一處庭院遺址而立,三面有未曾坍塌的土坯墻擋風,中央原是院落的地方剛好用來議事。院落中間偏右側本有一株高大的槐樹,可惜曾經繁茂的枝條不知何時被人砍去了大半,樹干又過了火,燒得焦黑。帳幕便剛好搭掛在樹干上,向四周垂落。這時候,傍晚的微風吹入帳內,余下幾根稀稀拉拉的枯枝,便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搖曳不已。聲音傳到陸遙耳中,更令他生出焦躁的情緒。
轉身落座,卻見案幾上擺放著一碗豆飯、一碟鹽菜和一尾烤熟的魚。陸遙在軍中時自奉甚薄,飲食與普通士卒并無太大差別。然而此刻分明腹中饑餓,卻又沒什么食欲。
他招手讓龐淵近前來:“陸祭酒那邊,可都安頓好了?”
“祭酒是尊客,不敢慢待,昨日已調撥人手伏侍。”
“好。”陸遙沉吟少時,又問:“薄將軍今日如何?”
薄將軍,指的是乞活軍的薄盛。他得了葉云崢的通風報信,故而匆匆渡河前來打探所謂東海王的使者,這幾日都未離去。
龐淵答道:“薄將軍來過一次,當時戰事正緊,主公無暇見他。他等了片刻即走,并無什么異狀。”
陸遙略點了點頭,提箸將要用餐,忽然看著龐淵,又嘆了口氣:“當年我只帶領數十人的時候,身當鋒鏑、戰不旋踵,倒也酣暢痛快。哪像現在這般,或者雞毛蒜皮,或者勾心斗角,再沒省心的時候。”
這本是無意間的自言自語,不料龐淵應聲而答:“帶領數十人廝殺,那只是匹夫所為,我倒是常想,身為男子漢大丈夫,當奮力奪取功名富貴,或有一日能如主公這般尊榮、威風也。”
聽得這番話,陸遙先是發愣,旋即哈哈大笑起來,舉箸指點著龐淵道:“你這廝,想法好得很,只是言語未免太過憨直。”
這番話若是落在忌刻之主的耳中,只怕立時生出事端來。但陸遙出身行伍,很能體會中層軍官們對于建功立業的渴望,因此不僅毫無猜忌,反而由衷地贊賞。他也確實覺得,與這些爽直的武人相處總那么愉悅。
笑了幾聲,壓抑的情緒似乎也消解了正要拿龐淵打趣,忽聽大帳之外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陸遙面色一整,揚聲道:“何事?”
話音剛落,外面傳來朱聲急促的聲音:“主公,十萬火急軍情。”
陸遙投箸起身:“立即報來。”
朱聲趨步入帳,旋即止步,將兩扇帳幕放下,密密地掩起。
龐淵跟隨在陸遙身邊數月,已培養了幾分眼色,不再是當初那單純的猛鷙之士。眼看朱聲鄭重,他便按劍而退,直到帳門一側垂首侍立。
眼神稍抬,但見朱聲焦黃的面龐上,神情有幾分倉皇,又帶著幾分古怪:“主公,張武回來了。”他壓低了嗓音,又道:“和他一同回來的,還有……”
朱聲接下去的連番的話語都極輕微,龐淵聽不真切。足足過了半刻光景,卻見陸遙的神色在燭光搖曳下陰晴不定,口中一字一頓地道:“當真?”
許久不寫了,慢慢恢復狀態吧。這一章是在手機上碼的,不是很習慣,如有脫漏疏忽之處,懇請各位包含。接著應該能做到三四天一更,會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