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冀聯軍渡河南下已有多日,戰局依舊混沌。不僅未能捕捉到擊敗賊寇的機會,甚至連敵軍的戰略方向、真實目的,都還沒能把握住。
在此情況下,陸遙令度遼軍主將沈勁率領度遼軍主力,打著陸遙本人的旗號向東偵查前進。如果此舉果然誘使、或是迫使中原賊寇采取了對應舉措,則賊寇的兵力配置和用兵意圖也就隨之顯露端倪,囤聚在白馬的主力大軍可以從容迎戰。即便賊寇并無應對,度遼軍至少也可在兗州中部區域設立據點,為后繼戰事形成足夠的縱深。
之所以用沈勁擔此重任,陸遙既有政治上的考慮,亦有軍事上的考慮。
在政治角度,派遣沈勁領軍東進,完全是陸遙的無奈之舉。
昔日在并州軍時,沈勁是越騎校尉陳永的左膀右臂,受到的信重非尋常將校可比。劉越石于箕城組建晉陽軍的時候,他又是陸遙麾下屈指可數的高級軍官,地位僅次于薛彤一人。沈勁骨子里本有幾分桀驁的,這樣的資歷擺著,更使沈勁幾乎不須將任何人放在眼里。他此番隨軍南下的過程中,便因為這性子與冀州乞活諸將鬧得很不愉快。僅僅如此倒也罷了,也不知沈勁究竟怎么想的,他甚至在軍中串聯,打算劫持了冀州軍主帥李惲!
這膽大妄為的想法,將每一位聽說的幽州軍將校都嚇壞了,因此這消息幾乎毫不停頓地被報給陸遙。若非陸遙念著多年交情,又顧忌臨戰不易自亂陣腳,只怕立時就遣人將沈勁斬迄報來。
這種情況下,無論如何都不適合將沈勁留在中軍了。讓他再和冀州軍將帥們照面,誰知道會生出什么新的事端來?既如此,令率軍東向,避免進一步的沖突,也就成了必然的選擇。
陸遙的地位越來越高,權勢所及越來越廣,麾下的軍隊越來越龐大,可他考慮問題的牽絆似乎也越來越多,許多時候再難如當年那般果決如意。
好在如果從軍事角度考慮,以沈勁擔當此任倒也妥當:跟隨著陸遙的武人團體,勃然興起于無數次的血火廝殺之中,能夠嶄露頭角的大將,或剛毅凜然如薛彤、或豪勇絕倫如劉暇、或猛鷙強悍如陳沛,俱都是軍中豪杰。沈勁與那數人相比,威嚴不如薛彤,武勇不如劉暇,論思慮深沉,更被陳沛甩出老遠去。但能夠成為幽州六軍主將之一,沈勁也自有他獨到之處。
沈勁性格直爽,不喜拘束,素日里最能與麾下將士們廝混到一處去,哪怕有時失之剛暴,卻依然極得士卒們的喜愛。因而他頑強堅韌的戰斗意志,也完完全全地貫徹下去,滲透給了每一名將士。他和他的部下們平時抱成一個團,擰成一股繩,戰時,便自然能匯成崩不斷的利刃,打不碎的頑石。
應當說,沈勁所部的度遼軍,是陸遙麾下最能打硬仗、最適合面對艱苦局面的一支軍隊。沈勁也確是極適合擔當此任的將領。
陸遙籌劃軍政事務,處處都要考慮妥當,唯恐有什么疏漏,作為帶兵將領的沈勁,想法就要簡單的多。
前些時候,他被大軍渡河的瑣事逼到簡直要發瘋,聽說有軍事行動,立即歡欣鼓舞地領兵出發。
在沈勁看來:幽冀聯軍南下渡河之戰,是陸遙親自指揮不提;渡河以后奔襲瓦亭的,乃是度遼右軍的麥澤明;而今揮師向東挺進的,則是自己率領的度遼軍本部主力。兩個戰術方面的先鋒,居然都出自度遼軍,這實在是難得的榮譽。自己身為資歷極深的大將,在代郡、壩上等地都未能建立像樣的功勛,這料必是平北將軍看不過去,有意要讓我立功了,陸道明畢竟念舊,待并州老兄弟們不薄啊!
主將既如此想,作為度遼軍主力的兩千余人,個個都嗷嗷求戰,便如出柙虎兕一般。他們依托濮水掩護側翼,先向東北方向前進,到韋城附近再折向正東;兩天不到時間里,疾行六十余里。直到濮陽、離狐兩城之間,沈勁傳令,全軍放緩腳步,預備扎營。
這時候,東海王幕府大軍潰散的局面已經明了。度遼軍所處的位置,是半個月前中原賊寇對鄄城包圍線的重要一環;也正是幽冀聯軍渡河之后,斥候百般搜索賊寇蹤跡而不得的區域。度遼軍一路行來,沿途除了漫山遍野的散兵游勇以外,別無異動。似乎賊寇們突然之間全都鉆進了土里去,再也不冒頭。
唯一的疑點,似乎就是……
沈勁跨在馬上,用刀鞘輕輕敲打著鞍橋,向前張望,視線越過如波分浪裂般在度遼軍鐵騎面前讓開道路的散兵游勇,到達遠處那座土岡。
土岡很長,如巨蛇匍匐在敵,頭尾都沒入騰騰雨霧之中,看不清楚。他揮手召來鄉導,提刀一指:“那是何地?”
“啟稟將軍,那塊地方,漢時有連接濮水與瓠子河的溝渠,如今溝渠雖已改道,堤壩猶存,因其南北綿延二十里,所以喚作二十里崗。”
“二十里崗……”沈勁點了點頭。兗州中部濮陽、東阿、濟陰數郡,自古以來水系豐富,河道反復變遷之后,留下的廢棄堤壩或是河畔高地,就如同山脈那般綿延起伏,將平原割裂成無數碎片。這些堤壩、高地并不險峻,可是往往毗鄰大片湖澤茂林,外人難以探查端倪。
這樣的地形,與河北、幽州俱都不同,哪怕朱聲手下的斥候們再多三五倍,誰又能保證這些山坡溝壑林木之中,就不會突然殺出一支兵馬來?
陸遙對中原賊寇的首領石勒十分忌憚,沈勁再清楚不過了。他本人也參與了與石勒在晉陽和鄴城的兩次交鋒,深知這羯賊的厲害。如今雖然不見賊寇蹤跡,沈勁只有更加警惕,絕無半點放松。
“你、你、還有你!各帶三十騎去,將這二十里崗的前前后后都仔細摸清楚。今日我們就背靠著土崗扎營,你們把營壘的位置看好了!”沈勁用長刀指點著麾下將校,一一分撥任務:”你,帶一百騎去,驅散這附近的潰兵,免得這些家伙堵塞道路,礙手礙腳……對了,不必將他們盡數趕走,若是身強力壯的,留些許下來,派去那邊砍樹……”
他眼珠轉了轉,又道:“讓那些冀州人和你一起去,好好派些活兒給他們,莫讓他們閑著了!”
部屬自然知道自家將軍最近與冀州軍不睦,那軍官躬身接令,笑道:“殺敵打仗的事情不能指望冀州人,做苦力可是再合適不過……誰叫他們死皮賴臉地跟來?哈哈!”
沈勁瞪了他一眼:“心里明白就行,說出來做甚?快去!”
待到部屬們紛紛領命,沈勁瞥了眼隊伍后方,忍不住冷笑起來:“冀州人,哼哼哼哼……”
雖然他壓低了嗓音,脫口而出的污言穢語仍然令得身邊的禆將倪毅大皺其眉。倪毅干咳一聲,策馬上前半步,口中勸道:“將軍,這些話你心里想想就行,說出來作甚……主公吩咐過……”
“好好……”沈勁連忙舉手示意倪毅別再繼續。他知道自己這位副手素來將陸遙奉若神明的,陸遙但有半句吩咐,都恨不得執行到十足十才好:“冀州人是友軍嘛……我明白……”
兩人都不曾想到,就在這個時候,身處聯軍中軍大帳的陸遙,也正苦笑著搖起了頭:“這些話,心中想想則可。重德兄你又何必說的那么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