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黨。
周良在宅院二門前的石子小路上如同推磨也似來回走著,門檐的四角各掛著一盞燈籠,閃爍的燈光照在周良身上,映出了極長的影子,在整個庭院里晃過來、晃過去,仿佛鬼影重重。忽見一名作仆人打扮的青衣男子小心翼翼地推門而出,周良大喜,急奔過去問道:“怎樣了?”
青衣男子沮喪地搖了搖頭,低聲道:“十六姨娘這次發了狠,不把那株南海珊瑚從七姨娘那里要來是決不罷休啊!公爺勸了她快一天了,硬是不依!”
周良怒道:“這都什么時候了!容得她使小性子嗎?孫管事你給帶個路,我找她說去!”說罷大袖一揮,便往門里直闖。
十六姨娘本是周良千金購得的美女,對外宣稱她是自己本家妹子,獻給司馬騰作妾。果然一番苦心沒有白費,司馬騰待她簡直如珠如寶般寵愛。十六姨娘投桃報李,自然也在東瀛公、都督并州諸軍事、刺史大人的床頭大吹枕邊風,猛夸主簿周大人真是世上少有的賢良。只是此刻形勢危急當口,東瀛公大人卻再不召見官佐,只顧勸解撒嬌的妾室不理外事,這就不能不讓周良心急如焚了。
孫管事大驚失色,慌忙把周良抱住:“老爺吩咐過不得隨意打擾,您這么沖進去,可不是要害死小人嗎?”
周良長嘆一聲道:“孫管事,如今官軍潰敗,大半個并州已陷入賊手,說不定何時胡人兵臨城下,這是生死一線的關頭啊!主公再不作決斷,萬一……萬一……”說到這里,素來伶牙俐齒的周主簿也不禁打了個寒噤,壓低聲音道:“那些胡人兇殘暴虐,茹毛飲血,絕非人類!”
“這這這……”孫管事被唬的大跳,聯想到多年來對胡人的傳聞,腦海中恍然已經現出身披獸皮胡人大口喝人血、吃人肉的樣子來,慌忙道:“周大人莫急,小人倒有一計!”
“快快講來!”
孫管事搓動雙手扭捏道:“依我看,十六姨娘未必存心和七姨娘鬧別扭,歸根結底,只是看上了七姨娘愛如性命的珊瑚而已。那珊瑚乃是昔年天下第一富豪石崇的秘藏佳品,堪稱美輪美奐。這等寶物聽說放眼天下不過二十余株,在這并州更是只有兩株而已……”
“你……!”周良勃然大怒,面色變得難看無比,正要發作,忽然又泄了氣:“居然謀到我頭上來了……罷了罷了,回頭立刻把我家里那珊瑚樹雙手奉上。你去通報十六姨娘,讓她好歹給主公說說,請主公出來見見我等罷!”
孫管事大喜道:“周大人真是深明大義!您稍待,我這就和姨娘說去!”說罷屁顛屁顛往內宅跑去。
周良無奈地嘆了口氣,繼續如推磨毛驢般亂轉。
他在此地急火攻心,在遠處的樹木扶疏之間,卻有人竊笑不止。
“如何?”司馬騰踞坐在胡床上,將手中一樽美酒一飲而盡,微笑著問道:“這不把他壓箱底的好東西拿出來了?”
“老爺真是神機妙算!”身邊手持銀瓶、儀態嬌柔的美女已然釵環散亂。她吃吃笑著,又替司馬騰把酒樽滿上了。
兩人身處內宅角樓之上,四面有輕紗遮擋,樓外高樹婆娑,不虞被外人發現,而周良的一言一行卻被他二人看的清清楚楚。
司馬騰輕輕搖晃著手中鑲嵌著明珠的金樽,使碧綠的酒液在珠光映照下漾起變幻的波紋:“胡人兇狡,自然以暫避鋒芒為上策。整個東瀛公府各處宅邸、園林、別院、莊園的人手全都已開始打理行囊,我等只待今夜三更就出城撤走,往鄴城去。只不過此事必須做得機密,切不可讓這些貪生怕死之輩提前知曉……”
說到“貪生怕死之輩”這幾個字的時候,他的嘴角下撇,顯現出司馬氏皇族子弟特有的那種譏誚和嘲諷的表情來:“從這里往鄴城去,須得經過幾百里險峻山路。人一多,路就不好走了!”
那美女露出仰慕的神色道:“老爺,奴奴最愛您的英明果斷!”
司馬騰哈哈一笑,反手將美女摟進懷里,狠狠地吻了下去。
兩人正在得趣,忽聽不遠處有人大叫:“主公!主公!”
接著傳來府中下人阻止的聲音,那人繼續大叫,聲音頗顯惶急:“主公!屬下李惲求見!”
司馬騰嘴角抽搐,眼看就要暴怒,忽然又將火氣壓了下去。他大力捏了捏美女弧線優美的臀部,直到那美女嬌嗔連連才起身:“是李惲,且見他一見。”
校尉李惲在并州軍中地位并不算最高。但此刻聶玄、陳永等大將兵敗,數萬大軍星散。李惲所部萬人便成了司馬騰眼下唯一可以依仗的力量。更重要的是,他身為并州土族,在地方上擁有相當的號召力。司馬騰此番出逃冀州,其間各項事務多有賴他安排。
故而,自矜如司馬騰也不得不對他加以重視。
司馬騰披上寬大的錦袍,分開層層輕紗步出樓閣,威嚴地輕咳一聲:“李惲,何事喧嘩?”
李惲緊走幾步,揪住司馬騰的袍袖:“主公,咱們忘了一件大事!”
他才說了這一句,司馬騰猛然間臉色變了,失聲叫道:“果然是忘了,這可如何是好??”
他猛地跺了跺腳:“縣主走了多久?嗯?趕緊派人接回來!”
李惲悄悄嘆了口氣,知道司馬騰方寸已亂:“主公,縣主兩天前就已離開上黨。此刻應當到了黎亭、西澗一帶。”
“那不是正在匈奴人的兵鋒所向?”司馬騰突然神經質地銳聲道:“不行……不行!那人要是出了事,大兄絕饒不了我!”
他一把揪住了李惲,咬牙道:“這里的事情,你別管了!你帶兩百……不,帶三百、五百名精銳去,無論怎樣,都要保護她的安全!”
李惲剛想說些什么,司馬騰一疊連聲地道:“李校尉,不不……你若是辦妥,我立即舉薦你為將軍……李將軍!我素來待你不薄,如今事急,我的身家性命,就全賴吾兄周全了!事成之后,我必有厚報,絕不相負!”
就在這一句話里,李惲先是李校尉,接著是李將軍,隨之又成了吾兄,可李惲的臉色陣青陣白,并沒感到幾分榮耀。他是知兵的人,自然知道此行多么險惡:“主公,這未免……匈奴數萬大軍洶涌而來,五百人有何用處?除非您親自領軍,扼住屯留、長子一線……”
司馬騰細長的雙眼中兇光一閃,有些惱怒地打斷了李惲的言語:“怎么?李校尉難道是怕了么?”
操你奶奶的,最害怕胡人的不就是你這廝!李惲心中破口大罵,面上卻不敢表露出來,猶豫了半晌,只得垂首道:“不敢。主公既然有令,末將自當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