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女子身著一襲緋紅色的華服,身形婀娜有致。細看她面容,只覺高鬢如云、眉目如畫。或許是因為走的急了些,她的額頭上微微沁出些許汗水,面色紅潤,喘息細細,仿佛枝頭上待摘的熟透果實,充滿了別樣的嫵媚風情。
院子里忽然傳來咚的一聲。原來何云正在汲水,見到這般美艷女子,一時慌了神,竟然失手把水桶丟到井里去了。
下一個瞬間,院中張寨主、青衣仆役數人一起拜倒:“參見大寨主!”
紅衣女子隨意揮了揮手:“你們退下。”
張寨主等人彎著腰退了出去。
伏牛寨現任的大寨主、這位威名遠揚于八百里太行的綠林豪杰,原來是個女人。
昔年并州綠林大豪胡赭憑借強悍的身手在八百里太行山里打出這一片基業,然而卻遭仇家伏擊,含恨而亡。胡赭膝下唯有一女,年未及笄,名曰六娘。若干忠心舊部便擁戴胡六娘登上寨主之位。
這胡六娘是個不遜須眉的巾幗英雄。她不僅誅殺仇家為父報仇,兼且在她掌握下,伏牛寨蒸蒸日上,十余年來興盛不衰。而胡六娘的美貌、手段和交游廣闊,使她的名頭在八百里太行之中比任何人都要響亮,就連陸遙也有所耳聞。
胡六娘娉婷邁步走入院中,嬌聲喚道:“裴郎,這才三天你就回來了……莫非是想我了么?”
不知何時,裴郎君站在正屋門口。他冷著臉道:“胡六娘,莫要在我面前玩這套把戲。你找來的向導謀財害命,已被我們殺了。沒有向導,我除了回伏牛寨還能怎么辦?”
“裴郎勿惱。”胡六娘斂身行禮,話語卻顯得有些輕佻:“沒有向導,我再替你找唄。這算得甚么事兒……”
“你找來的向導,我還敢用么?”裴郎君雙眉緊鎖,緩步下階。
胡六娘無辜地問道:“裴郎何出此言?”
不知為何,裴郎君好像與這位伏牛寨大寨主很不對付,言語間火氣極大:“姓蘇的那廝是你伏牛寨的得力部下,他竟敢向裴某下手,焉知不是你胡六娘的授意?”
胡六娘嬌笑道:“哎呦,裴郎疑我……”她拍著自己鼓鼓的胸脯:“奴家可要傷心了!”
身邊又傳來咚的一聲,何云再度失手把水桶落進了井里。對于這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來說,胡六娘的一舉一動、每個眼神和表情,甚至說話的聲音都充滿了誘惑力。這使得薛彤忍無可忍了,他啪地一掌狠狠地拍在何云的后腦,將為美色所迷的少年打了個趔趄。
裴郎君扶著額角,但覺頭痛無比:“胡大寨主,你能正經說話么?”
王德、衛選等護衛面面相覷,有心要為主人出頭,卻也無計可施。
“唉……”胡六娘幽嘆一聲道:“裴郎,你是富貴高門子弟,不知道我們這些山野游魂的苦楚。”
“你們這些人不服王化,最是逍遙自在,會有什么難處?”裴郎君冷笑道。
“在這太行山里混日子的,都是在山外活不下去的可憐人。既然上得山來,就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一條爛命。做錯了甚么事,只有拿命來填。所以裴郎你殺了蘇老大等人,是他們活該,我胡六娘絕無二話。若是裴郎覺得這樣還不夠……”
胡六娘的纖纖素手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把閃著淡淡青光的鋒利短刀:“我胡六娘也只有爛命一條,你不妨拿去。”
此言一出,頓覺滿院森寒。
胡大寨主依舊是明艷照人的胡大寨主,可這把短刀卻提醒了在場眾人:伏牛寨里不只有溫香軟玉桃花障,也有殺人不眨眼的奪命刀。在這山高皇帝遠的太行深處,裴郎君所代表的力量其實并不如他們想象的那樣強大。
“大寨主何必如此?我河東裴氏與伏牛寨素來友睦,可不能因為宵小之輩而傷自家和氣。”王德硬著頭皮出來緩頰。
胡六娘眼波流轉,卻全不將王德放在眼里。她抿嘴笑了笑,向裴郎君道:“裴郎,你這幾天都在深山里打轉,怕是還不曉得山下的局勢變動吧?好教裴郎得知,旬日之前,朝廷兵馬于大陵敗績,數萬雄師一朝盡喪。東瀛公司馬騰畏懼敵人,已攜并州軍民兩萬逃亡山東。南至上黨、北至新興的并州諸郡,此刻都已姓劉了。”
王師敗績的消息已經由陸遙告知了裴郎君等人,然而并州刺史司馬騰竟然率領并州軍民逃亡,這是一個新的、更加令人難以承受的壞消息。
眾人都很明白,國朝肇基,始于前魏天子以以并州之太原、上黨、西河、樂平等郡國,封太祖文皇帝為晉公,故而并州實為大晉龍興的基礎,政治意義非同尋常。再者,并州表里山河,威凌邊塞、俯瞰洛陽,地理位置極其緊要,又是精兵強將所出;并州一旦有失,其影響絕不限于一州之地,舉凡河北、近畿等地,只怕從此再無寧日。
更嚴重的問題是:胡六娘這些人原本就是不容于朝廷的棄民,甚至許多人都和朝廷有著刻骨的仇恨。當朝廷對地方的控制力強盛時,他們只能躲藏在群山之中,惶惶不可終日。如河東裴氏等豪族高門以金帛驅使之,并無為難之處。但并州局勢丕變之后,匈奴漢國的崛起為伏牛寨提供了新的交易對象。伏牛寨、以及太行山上的其它山寨,是否還愿意像以往那樣保持合作的態度呢?
“很好,我明白了。”裴郎君原本就白皙的面龐此刻像是透明一般,絲毫血色也無:“既然東瀛公已離上黨,我留在并州無益。六娘,蘇老大的事情便不與你計較。請你另外安排向導帶路,我們要回洛陽去。”
“要回洛陽,本也不難。”胡六娘的短刀依舊在手。隨著她五指撥弄,短刀在指掌間翻飛舞動,仿佛一團青色的光球:“只是,事易時移,情況變了。如今我卻有心請裴郎在這里盤桓幾日呢。”
“胡大寨主意欲何為?”裴郎君神色凝重地問道。
胡六娘吃吃笑著:“裴郎可曾聽說過奇貨可居?”
裴郎君搖了搖頭:“裴某不過是河東裴氏尋常子弟,何來奇貨之說?”
“裴郎縱不曾公開身份,我也能猜出幾分。伏牛寨與河東裴氏往來非止一日,對于裴氏人物如叔道公、道期公、逸民公諸君的家系淵源略知一二,并不曾聽說過有裴郎這么一位少年才俊……”胡六娘翻手收起短刀,漫聲說著向裴郎君走去。王德、衛選等幾名護衛立即悄無聲息地移動了位置,隱隱將她隔在外圍。
胡六娘稍退了一步,繼續道:“倒是裴道期公的幼妹,元康初年嫁給了高密王世子。這位高密王世子本是宗室疏宗,襲爵五千戶侯而已。豈料數年之后,朝廷諸王相爭,波詭云譎。高密王世子步步高升,如今竟然成了當朝執政權臣,受封為東海王。裴道期公之妹便成了東海王妃……”
“夠了!”裴郎君叱道。隨著他的叱喝聲,護衛們鏘然拔刀,做出了隨時投入戰斗的姿態。
胡六娘加快速度道:“裴妃育有二子一女。二子皆庸碌人也,毋庸多言。其女受封竟陵縣主者卻不尋常。據傳聞,這位竟陵縣主不僅生的花容月貌,更兼精明強干,英武有擔當勝于須眉,堪為東海王得力臂助。東海王與其它宗室諸王之間的折沖,多賴竟陵縣主之力。”
護衛們手持利刃迅速逼近。胡六娘步步后退,話語絲毫不停:“我聽說,這數月來洛陽波詭云密,各派彼此慘烈斗爭。東海王有意于盡廢禁軍,徹底壓制朝堂。為此,他派遣了最為信賴的竟陵縣主前來,以獲得并州強藩東瀛公的支持……誰知道東瀛公是個廢物,這么快就丟了并州,反倒將我們千金之體的縣主丟在”
待到這番話告一段落,胡六娘的后背咚的一聲撞上了照壁。王德帶了四名護衛呈扇形將她圍在垓心。這些護衛都是數十年糾集的精銳戰士,無論個人的身手還是配合作戰的默契都無懈可擊。五把長刀封死了胡六娘每一個行動的角度,雪亮刀光只在眼前弄影,
然而胡六娘明眸顧盼,表情似占盡了上風一般,她輕笑了幾聲,揚聲道:“不知我說的可對么?竟陵縣主?”
裴郎君的神依舊色冷峻,臉頰上卻透出一抹暈紅,也不知有幾分怒,幾分驚,抑或還有幾分因身份揭穿而帶來的羞澀。當她再度開口時,嗓音變得清脆了許多:“胡大寨主,好見識。”
這便是承認了胡六娘所指。裴郎君的真實身份,正是被當朝執政權臣,太傅錄尚書事東海王視為掌上明珠的竟陵縣主。這般身份的貴人白龍魚服,著實罕見。若是往日里也還罷了,但眼下的局面,如果伏牛寨擒下竟陵縣主獻給匈奴,那可就大不妙之至。
伏牛寨雖然不以武力著稱,但是他們人多勢眾、又有險峻的地形為憑借,想要圍捕竟陵縣主等人簡直是易如反掌。除非搶先制住胡六娘,以這位大寨主的性命威脅,才有可能換取一線生機。
王德心念急轉,立即出手。長刀發出劇烈的破風之聲,向胡六娘的左肩砍去。
他是東海王司馬越府中侍衛的佼佼者,是精通刀術和拳腳的高手,不然也不會成為竟陵縣主隨身護衛之首。這一刀去勢雖猛,其意卻在迫使胡六娘向右閃避。而王德的左掌呈虎爪之形,已然蓄勢待發,務求一擊制敵。
然而他畢竟低估了胡六娘。眼看長刀直落而下,胡六娘卻不閃不避。她手掌翻動間,一抹淡淡地青光閃爍,只聽得“哧”地一聲輕響,王德掌中長刀已自斷為兩截。
胡六娘的那柄短刀,竟然是一柄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器。
王德吃了一驚,原本預備的后招全然無用。他反應極快,立即大喝道:“動手!”
胡六娘武藝不俗,更有利刃在手,不是輕易能拿下的。既然如此,唯有眾人齊上,力爭迅速獲勝。哪怕在過程中對這如花似玉的美艷女郎有所傷損,也顧忌不了這許多了。
隨著他的號令,另外數名護衛一齊沖上。
胡六娘雖持神兵,一次畢竟只能當一面之敵。而這些護衛精通聯手配合殺敵的技巧,四人分從四個角度迫近胡六娘,立即給她造成了巨大的威脅。
胡六娘的應對策略非常簡單。她將短刀收入袖中,輕輕地拍了拍手,身后的照壁轟然倒塌。
巨響聲中,濃煙騰起。數十名彪悍漢子手持長槍大斧,齊步跨過斷壁殘垣。
“回來!”隨著竟陵縣主一聲號令,護衛們閃身急退。既然伏牛寨早有準備,他們如若不退,立刻就是亂刃分尸的下場。
彌漫的煙塵之中,胡六娘打了兩個響亮的噴嚏。她從另一邊袖中取出方絹帕,拍打著身上、臉上的塵土,大發嬌嗔道:“張老頭!你搞這么大動靜干嘛,想要嗆死老娘么?”
張寨主手持一柄鐵椎,嘿嘿憨笑了幾聲:“大寨主,這些人怎么處置?”
胡六娘踮起了腳尖,望了望被護衛們團團簇擁在中央的竟陵縣主,不經意地揮了揮手:“莫要傷到縣主,其余的人盡數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