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
籠罩大地的濃霧早已散去,強烈的陽光灑落下來,真有幾分春暖的感受。
一隊隊士卒們從隘口內急匆匆地向外跑去,鬧哄哄地嚷著,雜亂地經過陸遙的身邊。而陸遙向后張望著,臉色鐵青。
兩個時辰前他們順著龍舟水趕往團柏谷,可這段路途實在稱不上順利。晉軍征調的渡船都是些不中用的老舊貨色,半路上居然有兩條船散架,還有三條船漏水。這不僅導致趕到團柏谷的時間比想象中晚了半個時辰還多,人數也暫時只有四百余人。其中許多人與破損的船只斗了一路,累得精疲力竭,上岸就癱倒在地。
陸遙原本打算借助團柏谷的險要地形伏擊匈奴,這想法確實甚好,可是將士們的狀態如此低靡,哪里還能打仗。眼看胡人大軍將至,軍情緊急如火。他不得不帶領親兵先行趕到團柏谷隘口,將其他人留在后方稍作休整。
團柏谷的守將名喚王彥。此人原是祁縣王氏部曲首領,帶領王氏私兵投軍后被任命為本縣的兵曹史,率兵卒若干維持祁縣治安。匈奴此番入寇,他領了鄉兵兩百余人把守團柏谷要隘。那些鄉兵缺乏訓練,戰斗力殊為可疑,因此幾天前陸遙又撥了隊主費岑領五十兵輔助。
團柏谷原本有座夯土的關隘,可是幾年來兵火所及,早已荒廢,在原地只留下一尺多高的臺基。陸遙前幾日領軍南下時,原已令王彥督促鄉兵們盡快重建關隘。可是因為時間太緊張,到此刻為止,只來得及在隘口前的坡地立起三道木柵,木柵前該挖的壕溝還沒有動工。關隘主體的修復工作剛過一小半,大批的木料橫七豎八地堆積在谷口處。
“為什么動作這么慢?”陸遙壓抑著怒氣問道。
“陸將軍,弟兄們已經日夜趕工了,可一共就這么些人手,隘口的工程量又大。再者說,敵人來得太快。”王彥滿臉無奈的神色答道。
陸遙瞪了他一眼,轉而去問薛彤:“后隊的弟兄們什么時候能到?你派人去催一催沈勁,若是誤了事,我先砍他的頭!”這種時候,大抵總是統兵大將的心情最是焦慮,陸遙雖然竭力做沉穩之態,但畢竟有時候按捺不住。
“半個時辰。道明,最多半個時辰,弟兄們就能全軍抵達,立即可以投入作戰。”薛彤信心滿滿地打保票。
而陸遙只能低頭嘆氣,胡人會給我們半個時辰么?
他重重地跺腳:“若實在趕不及……唉,只能勉力先頂一陣了。”
既然形勢如此,也無須多做抱怨,左右不過是拼了性命廝殺而已。陸遙立時召集在場的什長以上的軍官和骨干士卒,準備分派任務。
他隨手折下一根干燥的樹枝,在地上畫出團柏谷的地形。待要開口,忽見王彥帶了若干人從身邊倉皇奔過,兩人一組,俱都抬著黑漆漆的大缸。
此人手下有兵二百,雖都是些缺乏戰斗力的雜兵,可眼下的形勢還少他不得。陸遙正要用他,故而也喚了他部下什長以上前來一同商議。豈料此人全無軍紀,竟然不理會將令,反倒忙著搬那些無用的什物!
“王兵曹!”陸遙大是恚怒,皺眉喝問道:“這是何物?”
王彥打了個哆嗦,連忙陪笑道:“陸將軍,這是本家族主喜好食用的胡麻油,傳聞用來煎物,香氣撲鼻。此物乃是白胡麻壓榨而出,三十傾胡麻僅得一缸而已,甚是珍貴。這幾缸都是今年新產的,因道路不靖,故暫時存放在此。陸將軍休怪,既然團柏谷將有戰事,我且引人將這幾缸胡麻油運到他處安置……”
大敵當前,你這廝怎還想著什么胡麻油!陸遙不禁絕倒。
未時三刻。
薛彤帶著數十名部下仍在隘口前后忙碌,而王彥所部的將士們與陸遙所部先期到達團柏谷的數百人混編在一處,已經列陣完畢。依托著兩邊高崖夾峙的地形和木柵,合計五百人的步卒分成三隊。前二后一,成品字形排列。每隊都組成一個擁有弓弩、槍矛和短兵器的密集方陣,由陸遙派出許牧、楊若、費岑三名隊主進行指揮。陸遙本人帶領他的本部騎兵居間策應。
列陣方定,遠處便有馬蹄聲起,幾名烏桓斥候騎兵突然從道路的盡頭出現。發現晉軍陣列之后,他們放緩了速度,在距離軍陣一百五十步左右的地方橫向行動以觀看晉軍的虛實。與此同時,他們又發出嗷嗷的怪聲,在馬背上做出種種揮刀砍劈的動作來彰顯武勇。
這使得面對烏桓人的步卒陣中一陣騷動,被負責的什長厲聲呵斥之后,才又沉靜下來。這些騷動的士兵都是祁縣世家的私兵,從個體而言,其中數人頗具武勇。但在陸遙眼中,他們缺乏必要的紀律約束和戰斗配合,只能用烏合之眾來形容。
小半個時辰之后,遠處響起沉重的腳步聲,那是胡人的主力到達。
通常來說,與講究陣而后戰的晉軍不同,胡人的步兵通常總是七長八短地擁擠著,無論攻防都顯得雜亂無章。但此刻出現在陸遙眼前的胡人卻顯然排出了清楚的隊列。他們以三百至四百人為一隊,不疾不徐地行軍。除了在官道左右兩翼的高草地里各安排了一隊騎兵散開行進,其余各隊都保持良好的間隔,沿著官道順序向前。行進之中部伍絲毫不亂,遠遠看去仿佛一條貼著起伏山地蜿蜒前進的巨蟒,騰騰的殺氣撲面而來。
胡人的兵馬在距離晉軍三百步左右時停止前進。隨即向兩翼延伸開去,一直到與高地相連。數千人的軍陣橫列,槍戟如林,人如虎,馬如龍,令晉軍稀少的兵馬相形失色。
而在中軍處,取代原冠軍大將軍喬晞軍旗的,是一面簡簡單單的旗幟,其上并無官職,只有一個筆墨淋漓的“石”字。
繼喬晞之后迅速掌握指揮權的,乃是一個名叫石勒的羯人。僅僅三五日的時間,他就已經整合了由于喬晞戰死而四分五裂的匈奴大軍。而其行動之間有條不紊,較之于初時那些亂哄哄的雜胡更有天壤之別!
“石勒這廝如此善于治軍,今后一定會成為我們的大敵!”陸遙嘆息道。
胡漢兩族數百年來的征戰之中,漢人從來不是屈居下風的一方。哪怕是漢末喪亂時,魏武帝仍能長驅遼東,于白狼山一戰底定烏桓。可是自本朝混一天下之后,懈于武事、軍備廢弛,凡有邊境沖突,幾番被外族所欺。僅余的一點精銳武力,也泰半損失在宗室諸王的內亂之中。以陸遙這些年來的見聞,朝廷軍中真正多謀擅斷、有將帥之才的高階軍官,實在是寥若晨星。
而胡人則不然,他們性格輕生好死,天生就是驍勇的戰士,又用游牧、狩獵的習俗來砥礪軍事技能。雖然胡人的數量比漢人少得多,可他們擁有遠多于漢人的能征慣戰之人!以這羯人石勒為例,據說此人起初不過是地位卑微的牧奴罷了,可竟然能應勢而起,率領群盜縱橫大河南北。而他這幾日里既狡且悍的戰術水平展示,也令晉軍諸將無不深為戒懼。
他轉念想想,不禁又嘆了口氣。
石勒!這個名字給陸遙所帶來的戒懼其實遠遠超過他人的想象。在陸遙的前世里,不需要多么有歷史知識,只消是讀過科普讀物《上下五千年》的人,就多半曾記得這個名字:五胡十六國中后趙的建立者;轉戰南北二十年,最終跨躡燕趙,并吞韓魏的一代雄杰;從奴隸開始,最終成為幾乎統一整個中國北方的后趙皇帝——石勒。
這樣的人物,難道不應該是最后出場的大波士么?出場順序怕是亂了吧?
陸遙搖了搖頭,將腦海里突然迸發出的奇怪想法趕走。他向身邊一名親兵道:“你去催催薛將軍,叫他盡快做好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