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觀察了一陣戰局的動向,忽然再度生出那種危險的感覺來。當他在冀州與官軍作戰時,這樣的直覺幾次救了他的性命,因而石勒非常信賴自己的直覺。可是,哪怕他焦躁地拍了拍自己的面頰,也想不出這危險之感究竟來自于何方。
他仔細想了想,駐扎在磧山和竭方山的晉軍此刻應當已經看到了團柏谷燃起的狼煙。推算他們行軍的速度,約莫三個半時辰以后,大約入夜時分才可能趕到戰場。可是有這三個半時辰,足夠他攻下團柏谷了。隨后依托團柏谷的地形,可以先行殲滅南來之援軍,隨后揮師北向以迫晉陽。無論攻守進退,都在石勒掌中。
當然,按照劉苞那廝的看法,乃是在他的掌中。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樣的戰局都很順利。但石勒決定保持足夠的警惕,萬萬不能給敵人留下可趁之機。于是他又將得力部下、“十八騎”之中的夔安喚來,命他率領精兵五百,往大軍以南的官道上列陣防御,以防有變。
做完了這番布置之后,石勒重又打量戰場:在戰場的正面,匈奴人的兵力優勢幾乎達到十倍以上,隨時可以突入兩山夾峙的關口;而在兩翼的山巒上,也早早地派遣了斥候攀爬上去監視敵情,清晨的霧氣早已散去,此刻天氣極好,視野廣闊,絕不會有任何疏漏。毫無疑問,這是己方必勝的局面。
阻攔在五千胡族勇士和晉陽城之間的,只剩下這個小小的團柏谷,還有那幾百名雖然頑強奮戰、卻必定失敗的晉軍戰士。
石勒凝了凝神,又看了看谷口的地勢。他眼力極佳,雖然相距甚遠,也能看得一清二楚。那關口外圍,晉軍的木柵已經顯得破爛。看士卒的姿態,其中不少人顯然已畏縮怯戰。唯有那員晉軍將領依舊立馬于隘口,神色安若磐石。他身后的隘口處,橫七豎八地凌亂堆著大量木料,看來晉軍原本是想建立一座堡壘,卻未能及時完工。
危險的感覺或許來自于這座堡壘吧……如果這座堡壘完成,今日的形勢可就很是不妙了!石勒這樣總結道,他暗自慶幸。
就在石勒四處觀看的這點功夫,距離隘口一箭之地的匈奴人馬整備完畢,他們發一聲喊,密密麻麻地向木柵沖去。這次參加進攻的,僅僅第一波就足有八百人以上的兵力,領頭的都是精選出的勇士。晉軍一來兵力捉襟見肘,二來借以防御的木柵在前幾次攻打之后多處受損,因此立刻陷入了被動局面。
先是密集的箭雨落下,噼噼啪啪地打在木柵上、甲胄上、頭盔上、人身上。這些箭矢似乎也是特意調集的,很多都是重頭的破甲箭,一旦著身,輕易就撕裂甲胄和筋肉,截斷骨骼,甚至能將軀干射個透穿。
隨后是大批步卒蜂擁而上。晉軍的長矛手在幾次纏斗之后,損失非常大,此刻已經很難在木柵后布置起密集的陣線。許多胡人步卒將散亂刺出的長矛砍斷,然后沖近了木柵。
木柵原本已搖搖欲墜,堅持了沒多久,就被砸出了好幾個缺口。匈奴人如同潮水般直撲進來。
守在木柵沿線的晉軍士卒們甚至來不及退到關口,就陷入到與胡人的糾纏戰斗中。他們每個人都在奮力廝殺著,可是身邊倒下的士卒越來越多,剩余的將士們漸漸感到絕望。
隊主許牧身披兩重鐵鎧,雙手各持大刀,高呼酣戰。他接連砍倒數名沖到面前的胡人戰士,鎧甲上沾滿了敵人的鮮血,令人望而生畏。隨即更多的胡人蜂擁而上,將他團團包圍起來。許牧機敏地轉身出刀,將一名撲來的敵兵攔腰斬斷,卻不防另一名敵人從斜刺里沖來,用沉重的狼牙棒砸中他的胸口。
狼牙棒揮擊的力量太過強大,頓時將整塊鎧甲都砸得凹陷了下去。許牧覺得胸口仿佛被萬斤巨石所壓,無法呼吸。他丟下一柄刀,荷荷地叫嚷了兩聲,想要伸手解開鎧甲,口鼻之中卻噴出大股鮮血,身軀搖晃起來。
一名敵人飛身上前把許牧撲倒,隨后踏住他的身軀,用鋒利的短刀刺入他的脖頸。短刀從頸部粗大的血管處扎入,鮮血猛地飛濺出來,許牧猛地掙扎了幾下,就不再動彈了。那敵人先將他的頭盔解下來戴在自己頭上,隨即將他的頭顱切了下來,高興地向四周展示。
將為兵之膽。許牧的陣亡,對他所在的百人隊是個巨大的打擊,除了少量將士還在堅持奮戰,其他的人立刻就潰散了。胡人從這個方向突入,漸漸將晉軍分割包圍成了好幾塊。
費岑竭力收攏著部下,依托側面的山壁且戰且退。和他在一起作戰的大約還有三十多人,大部分都用短兵和盾牌。他們四面遮擋著,竭力承受著怒濤般的沖擊。這些幾乎都是他本部的戰士,來自于王彥部下的鄉兵們幾乎全都戰死了。
確實正如穆嵐適才背誦的兵法所說,在這樣殘酷的戰斗中,越是貪生怕死的人,越是難以活命。而費岑的老部下們,無論作戰意志還是戰斗技能,都遠遠超過那些鄉兵。所以當鄉兵們死傷枕藉的時候,費岑和他部下老卒仍舊維持著作戰的陣列。
但這局面根本維持不了多久。數倍的敵人包圍著他們,狂呼亂喊著狠殺。刀斧劈在盾牌上的聲音密如雨點,不時還有長槊之類從盾牌的間隙戳刺進來,將晉軍士卒一一刺死。
費岑呼喝指揮著,當哪里出現危險,他就沖上去抵擋一陣,再退回來。這種作戰方式其實最是危險,皆因他每次都會面臨最猛烈的攻擊。不過片刻功夫,他的身上就增添了好幾處傷口,甚至半邊面頰被敵人的長槊槊頭擊打,皮肉幾乎都被撕裂了,可以直接看到頜骨和牙齒。鮮血涌出來染紅了半邊身體,看起來非常恐怖。
趙鹿所在的十人隊只剩下了他和穆嵐兩人。其余人都已經戰死了。他倆人的長矛都在劇烈戰斗中折斷了,于是各自撿了一把寰首刀,背靠背站在一起,和四五個包圍著他們的胡人拼殺著。
這幾個胡人都是使用狼牙棒、大斧等重兵器的壯漢,十分厲害。穆嵐的右腿和右臂都受了重傷,因此成了胡人猛烈進攻的一面。不過幾個回合,他的左肩膀上就被一把狼牙棒砸中,伴隨著肩胛骨碎裂的聲音,寰首刀當啷落地。
趙鹿更加狂亂地揮舞著手中的兵器,與此同時他居然還能分心去痛罵穆嵐:“你個傻娃娃,叫你跑你不跑,現在把老子也給坑害了!”
只憑他一人,再怎么也遮擋不住四面八方的胡人了。
圍在他們身周的胡人一齊獰笑起來,露出了野獸噬食獵物時那種表情。趙鹿也笑了笑,知道自己的性命就要了結在此。好在已經活了四十多歲,不虧了。想到這里,他又忍不住看了看軍陣右側那條的逃跑路線。
枉費了自己這么多心思選定,最終卻沒能用上,這是命里注定啊!趙鹿嘟囔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