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破曉,部隊調動時的人喊馬嘶便將劉和驚醒。
他迷迷糊糊地揮手,試圖趕走擾人清夢的喧鬧,過了半晌才漸漸清醒過來。
身下的被褥不那么平整松軟,一夜下來,硌得劉和的腰背隱隱生痛。眼前用牛羊皮縫制的帳篷形制粗劣,與他在平陽的奢華府邸更有天壤之別。
他大聲道:“來人!來人!”
應聲而入的不是他心愛的美貌姬妾,而是幾名膀闊腰圓的護衛。護衛們呈上飲食,那些食物無非是煮得半熟的大塊牛羊肉,沾了點鹽巴作為調味。劉和勉強吃了些許,便讓人撤下去了。接著護衛們又七手八腳地為劉和著盔貫甲。粗夯漢子手重,將束甲絲絩勒得太緊,幾乎讓劉和透不過氣來。費了不少工夫,才總算調整適當。
軍營里的艱苦生活自然無法與劉和素日的享受相比,但眼看晉陽就在掌中,總算也不枉他這些日子的屈尊降貴。
這時帳幕被人掀起,左骨都侯須卜跋為首的諸將邁步而入。須卜跋出身于匈奴貴種,自幼與劉和親善,又是驍勇善戰的大將,故而劉和托之以兵事。他手撫前胸向劉和施禮問候,隨即道:“晉陽城里的內應動手了,城中火光熊熊,有廝殺之聲傳來。左賢王,請您移步陣前,將士們已經準備就緒,只待您的號令。”
劉和精神一振,與須卜跋帶了數十名精銳騎兵旋風般直驅陣前。
晉陽是歷朝歷代經營的重鎮,城墻周回十余里,城外又有河流環繞。匈奴人的兵力縱然雄厚,也不可能將晉陽團團包圍著四面攻打。因而他們先分出幾支精干兵力占據城池四周的若干要地;接著再勘測地形,選擇適合登城作戰的戰場。最終他們將主戰場選在地形平坦的城北,將大約一萬五千余人的主攻部隊安排在這個方向。其余三面只布置輕騎若干,并無嚴密封鎖,而作襲擾之用。
此刻一隊又一隊的匈奴戰士已經啟程,靠近晉陽去列陣。這些強悍的將士絕大部分都是匈奴本族精銳,絕非其它附從雜胡可比。他們每個人的眼神中都閃爍著貪婪的兇光,似乎正幻想著在攻破城池之后放手屠殺搶掠。
相比于入塞以后窮困潦倒了數百年的匈奴部眾,漢人實在是太富庶了。豈止金銀財物,甚至連普通的生活用品、鐵器、農具,甚至是女人,都是匈奴人搶掠的對象。這樣的搶掠是維持匈奴人高漲斗志的最大動力,使他們在戰場上像是兇惡的狼群。
除了士兵以外,大量緊急制作成的云梯、沖車、土袋等攻城器械,也從后方源源不斷地向前運輸。這些是須卜跋帶領上千名將士連夜趕工的成果。左骨都侯須卜跋與匈奴漢國大司馬呼延翼兩人,是軍中支持劉和的兩大支柱。此番呼延翼隨同大單于劉淵作戰,而須卜跋跟隨劉和,在各項軍中事務方面的確是盡心竭力。
劉和的大營設在城北的高地,距離晉陽大約十里左右。劉和縱馬而行,片刻后就到了陣中。他快速檢視了若干部隊的準備情況,但并不在陣中駐足,而是策馬繼續向前,直逼到晉陽城外三百步遠近。這個距離已在強弓硬弩的射程之內;但劉和仗著身披精良的重鎧,又有武藝高強的護衛隨從,絲毫不將這點危險放在眼里。
此時左漸尚王賀賴古提、左大當戶綦母達、建威將軍劉胄、晉軍叛將龍季猛等人也趕到劉和身后。
劉和在寥廓平原之上舉目四顧,身后是一員員名震天下的匈奴大將分頭統領著雄兵上萬,旌旗招展恍如潮水。不禁令人油然而嘆大丈夫當如是也。往前看則是唾手可得的晉陽重鎮,此刻,只見青灰色的城墻上空熊熊火光閃動,還有廝殺聲隱約隨風入耳;毫無疑問,那是晉陽城中內哄四起,許多豪族已經呼應匈奴大軍起兵作亂。
劉和意氣風發,這個場景已在他心中醞釀了很久。他撥馬來回盤旋數次,勒韁立馬,揮鞭向晉陽一指:“各位!晉軍已到窮途末路了!此乃諸位將軍建功立業的良機……”
就在此時,遠處的城頭上傳來了胡笳吹奏之聲。
微涼的晨風吹過,這一縷曲聲在千軍萬馬的噪雜之中若有若無,卻格外顯得曲調沉厚拙樸,與空曠蒼涼的山河渾然一體,帶著攝人心魄的魅力。
劉和絕非不知輕重的人。可是此刻這曲聲入耳,竟然讓他突然間忘記了向將軍們訓話。他微微側耳,出神地捕捉著隨風而來的吹奏之聲。
簇擁著劉和的匈奴將領們也按捺不住內心澎湃的情緒,他們微微瞇起了眼,如癡如醉地沉浸在了美妙的樂曲中。
胡笳最早只是胡人用蘆葦葉卷起用以發聲的玩具,后來才有了木制三孔、管簧分離的形式。它的制作通常都很粗劣,音質不佳,音域跨度也頗顯狹窄。可它與音聲圓潤的絲竹不同,胡笳更加慷慨和質樸。那暗啞的曲調里仿佛孕育著噴薄欲出的強大力量,每次在草原上奏響時,最能引起馬背上雄健男兒的共鳴。
耳畔的樂聲忽而粗獷剛健,忽而千回百折,令他恍然置身于天穹籠蓋的遼闊草原,迎接北風狂野的呼嘯,伸手便可觸及陰山腳下那如云霞涌動的羊群。是的,只有在廣袤無垠的萬里北疆才能孕育出這樣的樂曲。那片無邊無際的草原曾經是屬于我們匈奴人的,可我們卻已離開草原太久了……
不知過了多久,吹奏之聲漸息,劉和猛地打了個激靈,從恍惚中掙脫了出來。他定了定神,輕咳一聲,想要繼續之前的號令,卻赫然看到身邊眾多的大將和精銳護衛個個都露出心馳神往的神色,竟然還沉浸在樂聲之中欲罷不能。更遠處,甚至連先前正在列陣的將士們也都停下了腳步,傾聽那愈來愈輕的渺渺余韻。
劉和怒喝一聲,將眾將驚起。各人面面相覷,都覺得匪夷所思。
正在狐疑的當口,更有人驚駭地發現,天色居然已經大亮了。這回腸蕩氣的一曲,只怕足足演奏了半個時辰還多。而城下蓄勢待發的上萬大軍,竟然都盡數為這段悠揚的曲子所惑,一個個沉浸其中,絲毫不覺時光流逝……
能以一曲胡笳懾服萬軍,這是何等神而明之的技藝!更何況,這兩萬雄兵可不是什么意志薄弱的雜兵,而是經歷無數次出生入死的血戰,心志堅毅到了極處的強兵驍將!
當此兵臨城下之際,卻被區區一曲胡笳所擾,這使劉和簡直羞惱到了極點。可是他轉念一想:戰場上的事,終究要靠浴血搏殺來定奪。莫說是一曲胡笳,便是有妙音天女奏起天花亂墜之樂,也阻不住他麾下兩萬雄兵踏平晉陽。倒是那吹奏胡笳之人的才能當世無匹,或者說亙古以來罕見也不為過。
“想不到晉陽城中竟還有這般風雅人物。破城之后,須得約束諸軍留他性命才是……”劉和這么想著,轉頭往晉陽城看去。
吹奏胡笳之人正高踞在大夏門城頭之上。
那人一襲白衣,身材高挺。因為距離稍遠,劉和看不真切他的面容,但隱約覺得是個眉目疏朗,風姿秀異出眾之人。他意態自若地倚著墻頭,右手持一管胡笳,往左手的掌心處輕輕敲擊節拍,仿佛自己也對適才的演奏十分滿意,此刻仍在回味。
劉和正待凝神看清這人相貌,耳邊忽然傳來格格地牙齒顫抖之聲,令人頗感煩躁。他含忿轉頭,便看見龍季猛目不轉睛地瞪著城上那人,臉龐毫無血色,像死人一般慘白。
“龍將軍,何至于如此?”劉和皺眉道。
龍季猛臉肌抽搐了幾下,澀聲道:“殿下,這人……這人就是并州刺史,劉琨劉越石!”
劉和愣了愣神:“此人是劉琨?你沒有看錯?”
“怎么會錯?他就是劉琨!”龍季猛有些歇斯底里地叫嚷。
“可劉琨怎么會在晉陽?他不是正率軍在隰城一帶與大單于交戰么?”賀賴古提插言問道。
龍季猛無意識地猛地扯緊韁繩,以至于胯下戰馬突然焦躁地打起了轉:“此人確實是劉琨,絕不會錯。這人竟然出現在晉陽,定有什么陰謀詭計……殿下,只怕形勢有變!形勢有變啊!”
“呸!”賀賴古提咳吐一聲,不屑地搖了搖頭。他隨大單于東征西討,殺死的晉人高官不知道有多少,因而并未將區區一個并州刺史放在眼里。
他輕蔑地望著龍季猛,冷笑道:“大單于親自在南線牽制晉軍主力,就算劉琨趕回晉陽,也帶不回多少人馬。我們率領兩萬匈奴勇士在此,怕什么陰謀詭計?
龍季猛瞪了賀賴古提片刻,轉向劉和道:“殿下!”
劉和并不像賀賴古提那般盲目自信,但他皺著眉頭想了想,也自覺諸般布置絕無疏漏,必不至給晉人可趁之機。于是他揚鞭向遠方虛指:“龍將軍深悉晉人內情,自然要對我們多加提醒。只不過此番恐怕是多慮了。”
“你看,我在晉陽以南的龍山、蒙山駐了精銳三千。這三千人足以封鎖晉陽南去的藍谷要隘。有這三千人在,哪怕晉陽軍全師北返,也足可憑險阻擊。隨后只消大單于追擊,正好聚殲敵人。”
龍季猛懾于劉琨既往戰無不勝的威名,劉和卻絲毫不怕他。通往君王寶座的路上,正好用這個聲名顯赫的晉人高官來做墊腳石!
劉和帶過馬,大聲笑道:“那劉琨劉越石,堂堂炎漢世胄、大晉高官,居然效仿伶人奏曲。欲以施緩兵之計乎?抑或欲以乞命乎?待攻下晉陽,諸位可要替我好好問問!”
身邊諸將湊趣,一齊大笑起來。
待到笑聲漸止,劉和揮起一個極響亮的鞭花,揚聲道:“諸將……”
話音未落,驚天動地的吼聲突然從遠方響起,仿佛裂岸的怒濤,轟然橫掃而過!
劉和的戰馬被巨響所驚嚇,人立而起,發出驚惶的嘶鳴。
他的騎術本來欠佳,再加上身披重鎧動作不便,頓時失去重心,仰天往后就倒。數名親隨急忙上前,費了好些功夫才手忙腳亂地穩住戰馬。
他顧不上叱喝親隨們,急急向北方張望。
只見正北方雁門群山的余脈之間,一支大軍鋪天蓋地般席卷而至。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盡都是辮發索頭的鮮卑戰士,兵強馬壯,殺聲如狂,氣吞萬里!
劉和如墮冰窟,只覺得自己手腳冰涼,幾乎拉不住韁繩。他厲聲喝問:“這是怎么回事?哪來這許多鮮卑人?”
身邊眾將一個個都驚疑不定,誰能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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