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琨冷哼了一聲道:“道明,你所說的未必沒有道理,然吾不取之。你可知為何?”
“末將愚昧,委實不知。”
劉琨沉吟著道:“泰始六年,河西鮮卑禿發樹機能反,圍秦州刺史胡烈于萬斛堆,扶風王司馬亮遣將軍劉旗率軍救援。劉旗逡巡數十日不進,胡烈沒于軍中。元康七年,氐人齊萬年反,建威將軍周處領軍攻之。而友軍振威將軍盧播、雍州刺史解系畏敵不前,空言與敵周旋,其實唯以自保為能。周處遂力戰而沒。”
“國朝隴右敗壞,多因朝臣無有決死之心。荊揚、巴蜀等地賊勢蜂起,也未嘗沒有牧守膽怯畏敵的緣故。而并州呢?若司馬騰能夠身臨敵陣,示全軍以死戰之心,局面難道還會糜爛至此?”劉琨在巨巖之頂來回走動幾步,深深呼吸。
“雖然我們小勝匈奴一場,然而敵眾我寡之勢并未改變。朝廷威望遠沒有恢復,各地多有猶疑者。此時,我若是經營北方各郡以為退路,軍民百姓會如何去想?”他高聲放言,神色慨然:“方伯為州郡軍民人望所系,既擔一方之任,便須有死戰的覺悟,軍民才能同仇敵愾。晉陽乃并州治所,吾受命為并州刺史駐節于此。敵來,吾當親身拔劍而戰。吾不退避,則全軍皆不敢退避;吾無周旋進退之意,則全軍有死戰到底的決心。如此,方為守土之道也。”
就如晉陽大戰時一般,越石公總是選擇與敵人正面交鋒,絕不退縮。這樣強悍如虎、剛硬如鐵的性格,在如今大晉的州郡方伯之中,真是獨一無二。陸遙心底里微微有些憂慮。老聃有言曰:兵強則滅,木強則折。身為并州軍民人望所系,太過剛強自矜,其實未必是好事。
但他仍然不由自主地為劉琨的豪邁氣概所懾,情不自禁地深深施禮:“是!”在這個人心惟危的黑暗年代,不計私利、勇于任事,敢于挽狂瀾于既倒的,能有幾人?只憑這幾句話,劉琨便不愧是后世傳誦的英雄人物。
劉琨看了看躬身施禮的陸遙,似乎有些猶豫。過了半晌,又徐徐道:“……當然,集中全力于太原一國,也并非完全是出于這個原因。”
“敢請主公指教。”
“此番晉陽大戰我軍得勝,雖賴將士舍死忘生,也多以借助拓跋鮮卑之力。月前,拓跋猗盧遣使來告,意欲獲得朝廷王侯之封,并求以馬邑、陰館、樓煩、繁畤、崞五縣數百里之地為封地。”
“什么?”陸遙不禁吃了一驚。馬邑等五縣包括了大半個雁門郡,這一片地域東連上谷,南達并恒,西界黃河,北控沙漠,乃是大晉邊隅的要害之地、形勝之地。既然拓跋猗盧覬覦此處,則經營新興、雁門委實難以實現。
但拓跋猗盧求取雁門五縣,恰恰是陸遙記憶清楚的一段史實。令他驚愕的是:根據史書記載,拓跋猗盧是在永嘉四年自劉琨手中取得五縣之地,后又得朝廷冊封為代公,組建起拓跋鮮卑的第一個封建政權。但應當是永嘉四年才發生的事件,為什么此刻就已經出現?難道……難道蝴蝶效應已然產生?
陸遙是一個穿越者。雖然數月來白刃相殺的局勢下,來自后世的知識并未給他帶來什么裨益,但既然身為穿越者,骨子里總會以諳熟歷史進程為最大的依仗。可如今……他突然產生了仿佛溺水者的慌亂,似乎這滔滔亂世之中,自己所乘坐的小船再也看不到方向。
他竭力收拾思緒,回溯著自己對這個時代所有的了解。畢竟前世的陸遙只不過勉強算個歷史愛好者而已,那些紛亂蕪雜的記憶碎片在腦海中起伏翻滾,似乎很有用,似乎又一無用處。
過了半晌,陸遙猛地搖搖頭,將這些胡思亂想拋出腦海。在這個死生一線的世道,何必去想那些取巧手段?只要能夠看清天下大勢,就已經比他人多了百倍的幸運;至于細碎之處……任憑前途萬般艱險,我只取繯首刀劈面砍去便是。
卻聽得劉琨道:“沒錯,吾亦以為不可!然則……”
陸遙頓時出了一身汗,適才出神,竟然完全沒有注意越石公的談話。他趕緊收束精神,仔細聽劉琨繼續道:“前次晉陽大戰時,猗盧將他所能調動的兵力盡數征發而來,這樣的的舉動遭至東部大人拓跋祿官不滿,故而在拓跋鮮卑族中的地位愈加岌岌可危。所以他才欲求五縣之地牧馬,皆因非如此便無以體現他出兵的戰果……嘿嘿……”劉琨冷笑道:“既如此,我也不便經營雁門新興等地了,暫且虛與委蛇些許時日,日后自有區處。”
這幾句話的時分,天色愈發昏暗,眼看山間道路已然模糊不清。可是劉琨似乎仍然毫無下山的意思。
陸遙在劉琨的身后沉默著等待。可眼看山下的王修等人連連示意,陸遙只得開口勸道:“主公,晉陽城門將閉,何不盡早回轉?”
“道明稍待。”劉琨眺望遠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說道:“此番擊退劉淵之后,吾曾上表朝廷,不僅為了報捷,也是為了通報并州的窘迫局勢,請求朝廷給予支援和賑濟。當時我提出,需要朝廷支持的物資數目是谷五百萬斛、絹五百萬匹、綿五百萬斤。”
劉琨的語言總是給人以跳躍之感,東拉西扯地又說到了向朝廷請求賑濟的事情。陸遙聽得此語,忽然精神一振,似乎感覺到他招自己來此的真實目的即將揭曉。
西晉末年的商品流通并不發達,史書中甚至沒有鑄錢的記載。大宗流通的物資不外乎谷物、絹帛、綿、鹽鐵這幾類。晉陽附近稍有鹽鐵產出,暫時不虞耗竭;越石公向朝廷求取的是另外三項。谷物,是軍民所需的重要食糧;絹,是當時用于流通的一般等價物;而綿,則是制作衣物、甲胄、旗幟等物的材料。
“這幾年來,并州天災人禍不斷,士民困乏離散、十不存一。主公駐節晉陽數月辛苦經營才稍微恢復的元氣,又因匈奴入侵而空虛。如此想來,向朝廷提出這樣的請求也著實出于無奈。”陸遙應道。
“今日東海王有書信至。信中言道,朝廷用度匱乏,實在無以供給并州所需。”劉琨充滿譏誚之意地道。
陸遙吃驚大跳起來:“東海王怎么這般荒唐?”
晉陽的戰略地位何等重要?晉陽軍能否壓制胡人,對于此刻屢遭匈奴威脅的洛陽朝廷來說簡直就是性命交關。東海王身為芟夷群雄而取得中樞政權的當代雄杰,絕不會看不到這一點。可眼下真是晉陽軍急需朝廷支援的時候,朝廷何以慳吝至此?
“雖然吾自信無須朝廷賑濟亦能平定匈奴。只是彼等用這等言辭來糊弄我劉越石,卻未免將我看的太傻。”劉琨連連冷笑。劉琨本人是東海王麾下重臣,其兄劉輿更是執掌機密的“越府三才”之一,自有他獨特的消息渠道。陸遙不敢插言,凝神靜聽。
原來數月前,前任并州刺史司馬騰于逃亡鄴城途中上表朝廷說,路上正值隆冬,平地積雪數尺,唯有營門前丈許方圓雪融不積。于是遣人挖地數尺,得一高約尺許的玉馬。識者皆以為祥瑞,遂獻于朝廷。東海王深嘉之,因而進司馬騰為新蔡王、車騎將軍、都督鄴城諸軍事。
司馬騰既鎮鄴城,東海王即以之為洛陽屏障,精兵強將、糧秣物資無不從優給送。船隊、車馬、民夫隊伍,綿延數十里不絕,粗略估計,其數量幾倍于劉琨所要求。
劉琨在并州殊死鏖戰,甚至親身于城頭胡笳退敵兵,無數將士血灑疆場才換來了艱難的勝利。戰后卻只得了幾個空頭的官銜獎賞,而東海王那無能之極的親兄弟司馬騰卻高官厚賞,又坐收朝廷資財襄助。
朝廷與東海王竟然如此,難怪劉琨得到消息后縱馬狂奔。非這般發泄,簡直無以排遣心中郁悶。這樣的消息甚至不能隨便向將士們透露,否則幾乎有激起兵變之虞。
劉琨嘆氣道:“道明,適才你說須得經營雁門、新興諸郡。吾所以不取,也有這個原因。此事若是軍資充裕,未嘗不可;但如今吾手中只有流民數萬嗷嗷待哺,而糧秣物資都僅可供最低限度的維持。這般情形,我是出兵前去二郡呢?還是驅趕饑民前往?除了以工代賑,且修建晉陽大城,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做吧?”
陸遙自然知道越石公所言是正理,唯有默然。
“東海王在信中又說到,晉陽、鄴城,仿佛唇齒,守望相助,理所宜然。若吾晉陽果有難處,可以遣人向新蔡王求援。嘿嘿,吾與司馬騰也曾往來,深知以此君的癖性,想要從他口中奪食,實是萬難。但是既然東海王有此一說,我若是不遣人去趟鄴城,反倒顯得氣量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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