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后的清晨,陸遙和丁渺為首的使者隊伍出發了。作為一支肩負著敦睦任務的團隊,隊伍里卻沒有任何一個正正經經的文人,而是由兩位殺人不眨眼的驍勇武將領銜,若干精悍士卒和太行山山賊首領隨行。這使得整支隊伍的風格頗顯詭異。
在大夏門外的十里亭,幕府右長史王據和若干文職官員為陸遙等人餞行。而越石公并沒有出現,據說是他因為不得不向新蔡王低頭而十分惱怒。
按照流行的風俗,眾人舉辦了祭祀路神儀式,稱為“祖道”。王據又即席賦送別詩一首以贈,以常理論,陸遙應該答詩一首才對,然而陸遙畢竟不深通文學,吟詩作賦實非所長。更何況漢魏嬗代以來,各朝均文風鼎盛,陳思王、孫楚、潘岳等俱有送別名篇行之于世,陸遙自忖若勉強為之,反遭人笑。
他猶豫了半晌,又眼看一眾文官們勉強保持著儀態,各懷鬼胎的樣子。想必是前日里以詩經中的篇章駁斥了無禮小吏,令得這些文人對自己的文才產生了興趣。看他們的神態,好奇者有之,善意者有之,意圖看自己出丑的也非止一人。想到自己是越石公親自擇定的出使人選,總不能方出晉陽東門就將越石公的臉面丟盡。當下陸遙只得長嘆一聲:說不得只好作一回文抄公了。
于是他向王據施禮道:“多謝右長史贈詩……遙不才,素來疏于文事。適才擬得塞下曲一首,還請各位斧正。”
說罷,陸遙曼聲歌詠道:“五月太行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
賦詩既畢,陸遙向送行諸人一拱手,揚鞭起行。
他所詠唱的詩歌乃記憶中諸多邊塞詩里,最適合于當前場合的。一來如今正是五月,得眾人折柳送別;二來自己又系武人出身,經歷了幾番鏖戰不久;至于持劍平虜,更是平生所愿也。謫仙人的千載妙手,料足以狠狠震懾那幫文人。
陸遙倒無心去看他們驚訝的神情,若自己多做停留,萬一被要求再作幾首,那才麻煩。
一行人馬快,小半個時辰之后,晉陽城鐵灰色的輪廓就已漸漸在視野中消失。
胡六娘一路上都低聲吟詠,眼神中異彩連連。
何云對胡六娘的美貌畢竟印象深刻,這時便壯著膽子去搭訕道:“胡大寨主,不知你念叨些什么?能否說與我知?”
胡六娘瞥了何云一眼,抿嘴笑道:“本以為你家陸將軍只是個驍勇軍漢,原來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大才子呢……這首塞下曲氣魄凌云、意境渾然,真是我此生從未聽過的佳作呢!”
薛彤重重點頭,大聲道:“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這兩句最是慷慨,最合我心意!”
丁渺也撥馬兜轉過來,挺起大拇指道:“道明有你的!這首塞下曲,聽來叫人說不出的暢快,你可給我們這些武人掙臉啦!”
當代的風氣,重文輕武已經深入骨髓,哪怕是丁渺薛彤這樣的高階武官,內心深處對文人的酬唱之舉也頗多艷羨。故而陸遙口占一詩,人人俱感振奮。
“不是我作的。”陸遙卻淡然搖頭道。
“哦?”
“此詩乃吾昔年游寓洛陽時識得一位李姓劍客所作。原詩第一句是:五月天山雪,被我改了二字,臨時拿來救急而已。”
“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胡六娘低聲吟了一遍,頷首道:“果然如此,開篇以天山二字,更顯情意相合,也與格律相符……”
丁渺問道:“這人能為此詩篇,絕非尋常劍客一流人物。莫非是趙郡李氏宗族?”
陸遙搖頭道:“其人底細吾亦不深知,隱約記得他家族出自蜀地、本人出生于西域……此君神龍見首不見尾,我也只是偶爾聽他賦詩一首而已。”
“這位李先生想必是游戲風塵的奇人,而陸將軍不屑于盜用他人詩篇,也自高潔。“胡六娘笑道:”來時聽說陸將軍被舉為秀才,還以為當日六娘有眼無珠,竟然當面不識風流才子,心中頗有揣揣。現在可算明白,陸將軍還是妾身認得的那位雄武軍漢呢。”
這是變著法子嘲笑我才學低劣么?陸遙不禁格外悻悻然。不管是在什么年代,被如花似玉的大美女鄙視,總會讓人心情郁悶的。
“胡大寨主……”許是年齡漸長,腦瓜活絡起來,何云這陣子長進不小,居然懂得適時湊上來為上司帶開話題:“當日我們從伏牛寨后山小路離開的時候,看見寨上火起。寨子現在怎么樣了?大家都安好吧?”
胡六娘頓時顯得有些沮喪,她揮了揮手:“伏牛寨……算是沒了。”
“沒了?”
“那天你們離開不久,胡人就來攻打,狗日的居然備有大量火箭,一股腦射上來。寨里居然還有一批慫貨理應外合,我又不是三頭六臂,哪里頂的住。眼看大家就要死絕在山上,好在有個司馬騰的部下校尉叫李惲的,帶了幾百人的援兵過來,逼退了匈奴人……可寨子被燒成了白地,全毀了!”
胡六娘懊喪地道:“洛陽城里的貴人果真都是災星,難得拉他們一把,惹出這么大麻煩來!寨子沒了,我們只能靠其它幾家山寨接濟著越冬,可大家終不能一直寄人籬下。我和張叔他們幾個老兄弟商量著,只好下山找個去處……后來便遇見了襄垣的溫太守。”
“對了!”胡六娘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對了,那李惲校尉說要尋縣主,于是我給指了條路……他找見你們了吧?”
“找見了,找見了。”何云連連點頭,心有余悸地道:“得虧找見了我們,否則我們都要死在您的部下項飛手里了……”
項飛當時差點就把何云殺死了,這實在令何云印象深刻。他撮著牙花子搖搖頭,忍不住補充了一句:“現在想想,竟陵縣主的部下出了個衛選,您的部下出了項飛和更多的叛徒。您兩位的用人之道,還真是在伯仲之間的樣子。”
數月前胡六娘設局為竟陵縣主迫出了衛選這個叛逆,事后胡六娘志得意滿,對竟陵縣主的用人之道頗是譏諷了幾句。沒想到伏牛寨中的盜匪為匈奴人收買的更多,群起發難之下,居然連兩代傳承的伏牛寨都沒能保住。實在是眼前報,來得快。
故而何云如此一說。胡六娘不禁勃然而怒,面頰頓時通紅,幾乎要暴跳起來。
陸遙在邊上按轡徐行,聽著這兩人談話,這時慌忙打斷他們。
何云這廝終究是半大孩子心性,因上回見胡六娘時被她容光所懾丟了面子,這次便忍不住要找回口頭便宜來。可畢竟伏牛寨是為了掩護己方等人才遭匈奴毒手;伏牛寨的基業、寨里無數兄弟姐妹的性命盡數折在這上頭,若還加以嘲弄,未免太不厚道。
萬一胡六娘暴起發難,陸遙簡直不知道該怎么辦。
他輕輕咳了一聲:“何云,你怎敢如此放肆?快往前方探路去,休要在這里啰嗦!”
何云撇了撇嘴,雙腿一夾馬腹,往前去尋朱聲攀談。
陸遙又向胡六娘誠心誠意地施禮:“大寨主莫與無知小兒一般見識。若非大寨主仗義,恐怕我與老薛、何云數月前就死于匈奴追兵之手。再造之恩,遙絕不敢忘。”
他看了看胡六娘的神色,加重語氣道:“伏牛寨雖被焚毀,但胡大寨主和寨里的兄弟們就此重歸朝廷治下,未嘗不是美事。這數月以來,陸某在越石公帳下薄有功勞,勉強能說得上話……諸位若有什么心愿、有什么需要,請務必告訴我。我一定盡心竭力辦好。”
或許是陸遙最近仕途一帆風順,故而言辭中若有若無地帶著些高官對百姓的憐憫;又或許胡六娘盜匪出身,特別敏感。這番話語反而使得胡六娘愈發不快。
她忽然笑了起來:“陸將軍何必說這些客套話。”
“伏牛寨已經沒了,寨里的老弟兄們死的死,散的散。境遇如此,我們這些人還能有什么心愿?”她抬手掠開一縷被山風吹貼在面上的發絲,笑聲中漸漸帶上了一絲苦澀:“我們只求有口安穩飯吃,只求達官貴人們給條活路,只愿少些貪官橫征暴斂、少些胡人肆意妄為……偏是這些,朝廷上下誰能辦得到?”
她揚起馬鞭向東:“鄴城的那個司馬騰,能辦到?”
接著向西:“還是晉陽的劉刺史能辦到?”
“無論是誰,都辦不到的。因為這個朝廷早就爛到了底!爛到了根!”胡六娘大聲說話,她望著陸遙,眼神中似乎有些挑釁:“陸將軍,這樣的朝廷不值得我胡六娘為之效力,所以什么重歸朝廷治下的言語,煩請你再也休提。襄垣的溫太守答應我,只消助你們一程,他便提供足夠的糧食……僅此而已!”
或許是因為伏牛寨被焚毀之事致使胡六娘的心情持續低落,她罕見地控制不住情緒。此刻的她完全沒有往日未語笑先聞的風韻,反倒顯得有幾分兇狠、還有幾分罕見的剛硬氣概。這使得陸遙猛然醒起,這位胡大寨主其實和原本的自己一樣,也是一個在亂世中掙扎求存的可憐人而已。
胡六娘顯然余怒未消,拍馬自行去了。
陸遙看著胡六娘的背影,不知說什么來回應。
在絕大部分晉陽政權治下的軍民看來,并州的局勢已然日漸好轉。大晉朝,這個坐擁天下十九州的龐然大物在被匈奴打了一個趔趄以后,終于漸漸站穩了腳跟,繼之而來的必將是暴風驟雨般的反擊。然而陸遙心知,歷史的發展并不如時人所料。
因為這個朝廷早就爛到了底、爛到了根。胡六娘和她部下那些太行山中的朝廷棄民,比任何人都更早看清了這一點。
大晉是一個以篡逆、詭謀和叛賣起家的王朝。從它開國第一天起,就在不斷地自行削弱著自己的筋骨血脈,連帶著漢民族的元氣也為之銷損。而萬里邊疆上,正有數以百萬計的兇暴胡族,如嗜血猛獸般端詳著中原大地這塊肥肉,隨時會撲上來盡情撕咬。華夏的數千年文明史,一度因此而進入最危險的時期。秦關血沒腕,荊揚骨如山;南夷與北狄交,中華不絕如縷。
想要扭轉乾坤,就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獲得盡量強大的力量。
時間緊迫啊,陸遙握緊雙拳對自己說:要趕快!
第二卷是情節真正展開的關鍵,許多人和事藥i在此展開、許多沖突和矛盾要在此爆發。如果各位朋友不嫌棄沉悶,還請慢慢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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