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蔡王身為宗室,又任車騎將軍、都督鄴城諸軍事。大晉在大河以北的冀、并、幽、平四鎮方伯,官爵皆在新蔡王之下,朝廷中樞以新蔡王節制河北諸州之意甚明。這令越石公十分不快,所以派遣出身并州軍殘部的陸遙來鄴城,便存了向新蔡王示威之意。陸遙自忖被夾在這兩位朝廷高官之間,若不能忍辱負重,只怕是有得苦頭要吃。
但陸遙很清楚,正是因此,新蔡王多多少少總會撥付些許資財糧秣給晉陽。世人皆知,并州屢遭戰亂,已經窮困到了無以復加的境地,無論人力財力物力都瀕臨枯竭。若新蔡王真敢一毛不拔,萬一并州有甚閃失,天下人只會嘲笑那位坐擁數萬大軍卻屢戰屢敗、喪師失地的前任并州刺史。新蔡王雖然無能,卻好面子,絕不會允許自己淪為天下笑柄。
這局面陸遙能看得分明。以李惲的地位、眼光,自然更沒有走眼的道理。可他卻斷言晉陽的求助必然無果,這令陸遙很有些愕然。
“李將軍,何出此言?”陸遙問道。
“我李惲敢這么說,自然有十足十的理由。“李惲仰脖灌下一碗酒,將酒碗重重一頓:“如今的鄴城,已然府庫枯竭、絕無余財了,哪里能支援并州?”
“李將軍莫要誑我……”陸遙連連搖頭:“魏郡戶口繁盛甲于河北,鄴城又是天下知名的通衢大邑。自漢魏禪代以來幾經用心經營,本朝倚之為司州屏障。鄴城之富饒,天下咸知;鄴城得東海王的重視,河北資財聚集于此,也是眾所周知。新蔡王既治鄴城,只消取府庫中纖毫之物,便足以抵得上晉陽全城支用了。”
他瞥了李惲一眼,半開玩笑地道:“難道是因為覲見新蔡王不易,李將軍故意設詞推托么?”
李惲變色道:“我李惲豈是信口胡言之人!”
他看了看左右,俯身向陸遙低聲道:“不瞞你說。自從新蔡王主政,地方財賦皆入其私門,不復為國家所有。如周良、石鮮、司馬瑜等,皆以奢靡相尚,日夕竊盜府庫自肥。吾特曾往軍府查詢歷年積存軍資,早已被貪蠹之輩瓜分殆盡!”
薄盛在一旁點頭道:“李將軍所言不錯。更令人發怒的是,新蔡王本人極其側近資用甚饒,卻聲稱鄴城府庫虛耗,發放不出軍餉。將士們怨聲沖天,吾等幾乎都彈壓不住。”
他猛拍身前的案幾:“長久下去,若萬一有變,如何是好?”
“你說什么?萬一有變?”李惲斜視薄盛,冷笑道:“前些日子,車騎長史羊恒、從事中郎蔡克進言,勸說新蔡王加強武備,莫要令汲桑流賊有機可乘。你道新蔡王殿下如何說?殿下說:孤在并州七年,胡圍城不能克。汲桑小賊,何足憂也!于是將羊、蔡二君亂棒逐出,荒廢軍事如舊!”
“唉!”薄盛舉起酒碗向陸遙比了一比,仰脖又灌了下去。
“蔡克?”陸遙吃了一驚:“你說的蔡中郎,竟是那位陳留蔡克蔡子尼么?”
“呃……正是此君。”李惲打了個酒嗝:“這位蔡中郎原本好好地在家隱居。新蔡王半強迫地將他征辟為從事中郎之后,又全沒當他回事。可惜了,可惜了。”
蔡克蔡子尼乃是《徙戎論》作者江統的陳留同鄉,年少即享大名。此君博涉書記、性格剛直,被尚書左仆射山簡贊為“今之正人”。太安年間,蔡克為成都王司馬穎東曹掾,當時士衡公為奸人陷害,連累陸氏一族將受誅戮,蔡克曾流涕免冠為士衡公請命。雖然最終并未能勸得成都王回心轉意,但對于陸遙而言,此舉足以令他深深感激、牢記至今。這般人物卻遭司馬騰輕侮,難怪李惲薄盛都看不下去。
“莫說是魏郡的郡兵,就連我們乞活,不也是有一頓沒一頓?”薄盛也把酒盞重重一頓,用力沒把握好,酒盞骨碌碌地滾了下地:“隨新蔡王東下魏郡的并州兩萬余戶,如今有多少能吃上飽飯的?給我們幾個將軍號、校尉號就不管不顧了,以為將士們都是吃草的么?乞活,乞活,再這樣下去,眼看就乞不到活路啦!”
陸遙連連搖頭,不知該說些什么好。他苦笑起身替薄盛取回酒盞:“慎言,慎言。薄校尉,你醉了。”
這一日,三人對座而飲,直到夕陽西下。待到分手時,李惲醉醺醺地拍著陸遙的肩膀:“道明,今天故交相遇,我說的多了點,別往心里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明日早上,你到新蔡王府門前等候……我領你入府覲見!咱們都是廝殺漢子,不受那些小人的氣!”
他越說聲音越大,顯然是喝高了。薄盛的臉色通紅,總算腦子還算得清醒,于是扶著李惲七倒八歪地走了。
陸遙目送著兩人離去,自去牽馬回客舍歇息。
李惲其人在昔日并州軍的高級武官里,算是為人非常可靠的,既然他答應明日為自己引見,今日便無需去捧周良的臭腳了。
對于覲見新蔡王這件事,陸遙并沒什么興奮感。昔日司馬騰還是東瀛公并州刺史的時候,陸遙就曾以部下軍主的身份見過他,委實對他印象不佳。
何況以越石公的倨傲性子,必然認為自身足以力挽狂瀾,哪里會為了些許糧秣資財俯身求人?不過是由于東海王既有書信,故而不得不遣人走一遭鄴城罷了。明日自己見到司馬騰,便說上兩句場面話,將越石公書信呈上即可。
倒是須得認真籌劃下一步。拓跋鮮卑祭天大典將近,自己該如何去做?鄴城事了后,須得先往信都去走一趟,聯絡冀州刺史丁紹,其間就用得上丁渺丁文浩。
再之后是代郡。代郡胡漢雜處、形勢很有些特殊。究竟該怎樣才能完成越石公交代的任務,這就復雜的很了。要看冀州的丁刺史能給予多少助力、要看胡六娘在代郡的人脈能夠提供多少幫助、要看猗盧和祿官這叔侄倆的對抗到了什么程度、要看作為正式使節的溫嶠有什么舉措……想來想去,也只有隨機應變四字而已。
陸遙慢慢踱步,往城南的館舍行去。突然又想到:丁渺、薛彤倒也罷了,沈勁等人受了自己嚴令,整日里候在客舍不出,只怕已經無聊地憋出病來。是不是也該讓他們出去散散心?
次日清晨,陸遙不再去往郎中令府,而是前往南北長街盡頭的司馬門等候李惲。
李惲果然應約而來,徑自領了陸遙入內。那司馬門之后,依次是顯陽門、宣陽門、升賢門,最后才到新蔡王、車騎將軍、都督鄴城諸軍事司馬騰的日常辦公處所聽政殿。縱使有李惲引見,朝廷諸侯王的規矩畢竟極大,新蔡王不是那么容易見到的。是以,陸遙依舊做好了消耗整日的準備。
然而,陸遙怎么也沒想到,正當他整頓心情,等待覲見的時候,一場陰謀悄無聲息地展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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