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遙渾然不知他部下的這幾個活寶去了紅袖招肆意妄為,只端坐在鳴鶴堂的廂房里靜靜等候。期間仆役曾送上簡單的午膳,但當陸遙問起新蔡王的行蹤時,他們都諾諾不言。幾個時辰過去了,眼看著日已西斜,鳴鶴堂里擺放的物件已拖出長長的影子,卻仍然不知何時才能見到新蔡王。
饒是陸遙淡定,也不由得微微生出些許怨言。自己身為并州刺史劉琨的代表,無論如何都不應該遭到這般慢待才是。
來鄴城以后會出現的狀況,陸遙不是沒有想過。他出身于并州軍、當年曾是東瀛公麾下軍主的身份,顯然會招致如今這位車騎將軍新蔡王的不快,可是那周良連續兩日將陸遙拒之門外的時候,陸遙也很是配合,恭恭敬敬地曬了兩天毒日頭……
自苦如此,說來已經給足了新蔡王顏面。若新蔡王還要額外加以折辱,那就太不將平北大將軍、并州刺史放在眼里了。
左右是閑的無聊,陸遙胡思亂想著打發時間。不知為何,思緒又轉到了離開晉陽后在山間宿營的那晚,薛彤對自己說的話。
根據薛彤的族兄、典郡書佐柳豐透露的消息:前些日子東海王的使者來訪之后,越石公雖然當面并無異樣,隨后卻暴怒了一番,怒氣勃發的對象中居然連陸遙也包括在內。陸遙自問待人以誠、事上以忠,自從在丹水畔的長平亭投入越石公麾下以后,凡事無不盡心竭力。晉陽大戰中更是承擔方面之任,擊潰數倍于己的大軍,立下赫赫功勞。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劉琨能有何事不滿。
或許,問題出在東海王的使者?那東海王乃是當朝執政,官拜太傅錄尚書事,黨羽遍及朝野,權勢滔天。這樣的大人物,又怎么會和自己這小小的武官有任何關聯。如果非要說有什么關聯……自己曾經在太行山中與東海王寵愛的嫡女竟陵縣主有所往來,但當時并州大亂,一行人狼狽逃竄,與竟陵縣主也算共過患難,似乎交情不惡啊?
那究竟問題出在哪里?
陸遙并不擔心失去越石公的信賴、或者因此而喪失爵祿。既然莫名其妙地來到這個年代,那就是天將降大任于斯人。陸遙從來就沒把自己的未來寄托在任何人身上;他堅信自己有足夠的能力來開辟一條扭轉乾坤的道路。
使他緊張的是:在他所了解的那段歷史上,晉陽政權由盛轉衰的拐點似乎此刻就已現出了端倪。
陸遙很清楚,劉琨劉越石固然是西晉末年歷史上有名的英雄人物,但卻也是一個具有鮮明性格缺陷的人。根據史書記載,劉琨“素奢豪,嗜聲色,雖暫自矯勵,而輒復縱逸”,這一點陸遙已經親眼見到了。雖然并州財賦已經枯竭,他仍然動用數千民夫在晉陽城中重建宏大華美的大將軍府,便是明證。
而史書上也記載著劉琨“善于懷撫,而短于控御”,更借他人之口批評劉琨“不能弘經略,駕豪杰,專欲除勝己以自安”。在歷史上,劉琨信用奸佞小人徐潤,甚至聽信讒言殺害了重將令狐盛。令狐盛之子令狐泥憤然投奔匈奴,具告晉陽虛實。直接導致了晉陽政權前所未有的大潰敗,甚至連劉琨的父母都喪生于戰事之中。
以陸遙的體會,劉琨的性格英勇豪邁,但果然顯得過于自負而剛愎,對徐潤的親近信重,更是非凡。某種角度來看,兼任晉陽令的右長史徐潤,甚至已經超越了上黨太守溫嶠,攀升至并州文官中的首席。
自龍季猛口中,陸遙得知徐潤以卑劣手段削弱并州軍余部的力量,卻斷送了高翔的性命。從此以后,他和徐潤的關系便已敵對,只不過礙于朝廷體制,未曾擺到明面上來。
劉琨的性格一如史載、對徐潤這廝的親近也一如史載,再考慮到東海王那頭不知傳來什么消息引起了劉琨的憤怒……難道自己就要取代令狐盛,成為晉陽政權自壞萬里長城的開端么?
陸遙不禁連連苦笑了。
過去的數月里,自己只是掙扎著在亂世中求一活命的機會。但眼下,似乎應當認真考慮更多,或許……
陸遙正待仔細思忖,忽聽遠處有沉重的腳步聲傳來,其間又伴隨著甲胄碰撞的鏗鏘之響,這毫無疑問是大隊甲士在宮城里奔走,奔走的方向……正是此間,正是自己所處的鳴鶴堂!陸遙神色一凝,伏案起身。
轉眼間,腳步聲愈來愈響。更有人大聲叱喝:“快!快!”“緊緊圍攏了,休要走了賊人!”
下個瞬間,廂房的房門被猛力踹開,轟然巨響聲中,數十名頂盔冠甲的武士一擁而入。掌中刀光如雪,將陸遙逼在中央。
一名面色冷峻、身材高瘦的軍官邁步入內,皺眉看了看陸遙。將陸遙引入鳴鶴堂的那名美貌孌童站在他身邊,躬身道:“將軍,就是此人!”
那軍官點了點頭,大喝道:“拿下!”
甲士們應聲向前迫近。
“且慢!”陸遙抬腳將身前案幾勾起,呼地甩了一圈,逼開眾人:“我乃并州劉刺史使者、并州平北司馬、牙門將軍陸遙,非是歹人。爾等莫非是搞錯了?快快退下,休得自誤!”
那軍官連連冷笑:“怎么會搞錯!抓的就是并州劉琨的使者!左右,與我并力拿下了!膽敢反抗,格殺勿論!”
甲士們齊聲呼喝答應,挺刀前指。那廂房原本不甚大,縱橫都只有兩丈許,塞進數十名甲士之后更是水泄不通。數十把長刀排成一個大圓向內抵近,陸遙膽敢稍動,立刻便是亂刃分尸的下場。這當口別說是陸遙,就算霸王復生、神仙降世,都不是對手。
陸遙長嘆一聲,松手將案幾擲下。只聽“鏘鏘”連響,六七把長刀立刻搭在他脖頸四周,陸遙感覺大動脈附近的油皮已經被割破了,刀刃上沁出的逼人寒氣使得頸部皮膚瞬間起了一圈雞皮疙瘩。
“慢來慢來,這位將軍……”陸遙勉強笑道:“陸某實在不知自己犯了什么大罪,竟然勞動諸位如臨大敵?我乃并州屬官,縱然有什么誤會之處,新蔡王殿下總也得給我個自辯的機會。”
那武官睨視陸遙:“你可有個部下叫丁渺的?”
“沒錯。”
武官從身后一名僚屬手中接過簿冊觀看,繼續問:“還有幾個,分別是沈勁、丁瑜、丁瑾、何云、楚鯤?”
“沒錯。可這些都是并州軍官,難道……”
“便是這幾人犯事了!”武官斷喝一聲:“那丁渺竟敢行刺新蔡王殿下,罪大惡極!沈勁以下諸人,都是同謀!如今那幾個賊徒已被擒拿落網。你身為他們的上司……嘿嘿,少不了連坐!”
丁渺?行刺新蔡王?
陸遙仿佛平地被雷打中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而四周的甲士們乘機沖了上來,有的按頭有的勒膀,立刻將陸遙叉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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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拜頓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