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春門到建安驛這一帶的重要性,已經無法用言語來表達。
建春門是鄴城最后一個還在晉軍掌握中的城門,而建安驛是能夠用以拱衛它的唯一據點,建春門到建安驛的區區數里官道,是城內十萬軍民最后的的生命線。
而眼下的局面,這條生命線仿佛已經化作了絞索,套在脖頸上慢慢地收緊了。
站在城臺高處,可以清晰地看到建春門外一馬平川的原野。在原野上,汲桑騎兵正在一次次地沖擊乞活軍的隊伍,就像是成群結隊的餓狼無情地撲擊、撕咬,從獵物身上挖下一塊塊血肉。
而乞活軍對猛烈的進攻應接不暇,他們已經失去了統一的號令和建制,從上到下都完全亂了。在勉強與敵軍相持的幾個位置,每時每刻都有滾滾人頭落地,隨之飆射出的怒血就如同地底涌泉般此起彼伏,將空氣都染成了慘烈的紅色。而在戰線的后方,更多士卒毫無目的地奔跑著,當敵人的鐵騎殺到時,就輕而易舉地將他們挨個砍殺。
如此情形,大勢已去。除非是瞎子,否則絕不會指望乞活軍還能支撐多久。
更可怕的是,隨著城外的乞活軍遭到重創,駐扎在南面墻臺的石勒所部賊寇明顯有了調動的跡象!
城臺上的眾人連聲叫苦,士卒中間更是竊竊私語不斷,隱約有些騷動。若不是乞活軍將士畢竟強悍,又以陸遙丁渺帶到魏郡來的勇士為骨干,只怕這時已經一拍四散,各自逃命去也。
這時候當真是一寸光陰一寸金,無論是戰是守是逃命,都該立即決斷才是。偏偏他們的主將四人排成一列,凝視著那片殺戮戰場,誰也不說話。
距離四人不遠處的,除了并州勇士若干人,還有一些乞活軍的基層軍官。他們多半都已經面如土色,將士們彼此施著眼色,比劃著手勢,想要攛掇哪個膽大的去催促。來來回回了幾次,這個任務落到了姜離身上。
姜離有些為難。雖說這位陸將軍貌似為人不錯,可畢竟是個將軍!區區一個什長,也敢在牙門將軍、平北司馬面前胡言亂語么?可兩邊袍澤弟兄們瓷牙咧嘴
咬了咬呀,姜離一瘸一拐地向前幾步,躬身施禮:“將軍,這情形怕是有些危險,咱們是不是……”
“姜什長,稍安勿躁。”陸遙突然從沉思中反應過來,輕松地向姜離笑笑,又轉向丁渺等人:“文浩兄、老薛和老沈,你們看,我等的人來了。”
“盧志?”
大家一起回身去,便看見與何云并肩匆匆而來的盧志盧子道。
“道明,接下去是拼卻性命廝殺的時候,叫這書生來何用?”丁渺老實不客氣地問。
丁渺雖然年輕,卻是經歷過無數生死搏殺的沙場悍將,自然有他獨到的眼光和判斷。
按照形勢發展下去,鄴城的失守幾乎沒有懸念。眾人如果不想被賊寇圍死在鄴城之中一鍋端,就要馬上籌備突圍。而這必然會是極度危險的行動,面對著無數如狼似虎的賊寇,此刻站在墻臺上的數十人,還不知道能有幾人看到明天的太陽。縱然以丁渺的神勇,也不敢說一定就能脫離險境,更不用說盧志這樣一個半老讀書人了。
丁渺的地位畢竟與他人不同,談吐中無須顧忌。他的這番話語其實是在問陸遙:眼下的情況,自保尚且難如登天,何必再找個累贅?
陸遙笑了笑,向盧志伸手相請:“子道公,今天凌晨時您向我說的話,可以告訴眾人了。”
盧志愣了一愣。他難以置信地看看陸遙,重重地哼了一聲,指著城墻外慘絕人寰的戰場道:“你看看這般局勢,我還有必要說么?”
僅僅在大家三言兩語的時間里,乞活軍的戰況變得更加不利,與其說在作戰,不如說是單方面的遭受屠殺了。盧志這般人物,自然知道這代表了何等危險的局面。饒是他自詡智計百出,也覺得大勢已去。這時候,各人的性命尚且如風中殘燭飄搖,這陸道明居然還想著適才自己說的那些話?
盧志滿心不愿,可陸遙稍許提高了嗓音,不容拒絕地道:“有勞子道公。”
而眾人也都覺得匪夷所思。
沈勁的性子最急,本來當場就要跳起來喝問。可他突然想起數月前晉陽被圍時,他忍不住多說了幾句出格的話,最后雖然陸遙寬厚未予處置,可后來不知被薛彤、鄧剛等人狠狠教訓了機會。
于是沈勁硬生生將言語憋回去,以致整張臉都變作了紫脹色。
丁渺薛彤二人倒有些城府,并不多言。
“既然道明賢侄有意,老夫便再說一遍又如何?”盧志嘆了口氣,端端正正地跪坐于地:“這話說來可就長了……盧某原是成都王謀主,歷任魏郡太守、左將軍,得朝廷賜爵武強侯。老夫所事奉的成都王殿下,乃是這些年來的紛亂朝局中,一度接近至尊之位者。成都王為人嚴正,尚未就國時,曾公開呵斥勢壓當朝的權臣賈謐,維護愍懷太子的尊嚴。道明,這位賈謐賈長淵,你是見過的。當日陸士衡、陸士龍等人,都是阿附于此君羽翼下的金谷二十四友之一……”
陸遙微微頷首,倒是丁渺有些不滿:“老兒,你快些說罷,不要跑題。”
原來所謂金谷二十四友中,還有如今的并州刺史劉越石與其兄長劉輿在內。那等攀附權貴的舉動,如今看來著實不適宜多所宣揚,丁渺便首先聽不下去了。
盧志自不去理會這等小毛孩子的叫囂:“殿下的性格很好,對我盧子道更是毫無保留的信任。自從他因得罪了賈謐而出為鎮北大將軍、坐鎮鄴城,盧某就為他出謀劃策。前后將近十載,君臣之間如魚得水,十分相得。縱然蜀漢先主、丞相,不過如此爾。”
“數年之后,成都王擊敗諸家對手,勢力達到極盛。囊括河北,及于荊州,封國合計二十郡,天下精兵半數隸之。當其時也,成都王威聲所至,天下晏服。如今執政的東海王司馬越與殿下相比,真是遠遠不如。”
“然而盧某也深知: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的道理。雖然成都王的雄圖大業蒸蒸日上,但出于萬一的考慮,我也為日后形勢有所變動,做了些許安排。其中有一項,便是在河北物色了一名聲名鵲起的馬賊,派遣了若干忠誠而精銳的部下隱姓埋名,暗中投入這馬賊的部下。如此一來,這馬賊的兵力雖在外人眼中與成都王毫無關聯;緩急之時,卻是足以發揮巨大作用的一支奇兵。”
“沒想到的是,不久之后,成都王久居高位,日漸驕奢。盧某因為言語不得喜愛,逐漸被排斥出了幕僚圈子。新為成都王所用的,有巧言令色的宦官孟玖,也有名過于實的吳人陸機和陸云。”
陸遙神色一黯,他雖為晚輩子弟,但也不得不承認,士衡公和士龍公其實均非統領兵馬的大將之才。
盧志繼續道:“唉,之后的事情也無須再說。總之,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成都王在鄴城喪了命,我做的那些布置,自然也就再無用武之地。直到昨夜盧某被道明相救脫困,才知道這一年來,河北局勢竟然變化如此劇烈,有些事情,當真怎么也料想不到。”
說到這里,身邊諸人幾乎都瞪大了眼睛,俯下身形聽著。盧志嘆了口氣道:“各位,實不相瞞,如今攻打鄴城的賊寇汲桑,便是昔日我暗中栽培的那支奇兵了。”
雖然眾人聽他先前的言語,多少有些心理準備;但還是被駭得呆住了。
還沒回過神來,卻見一個身影飛撲過去,將盧志壓在身下亂打:“老匹夫!老賊!你這廝害了我們多少弟兄的性命!”
大家定神去看,才認得那人正是姜離。身為乞活軍的一員,眼看著無數將士折損在與汲桑賊寇的戰斗過程中,結果卻知道汲桑賊寇正是盧志刻意栽培而起,哪里容得他不怒。
只是,昔時謀算天下的大智囊,今日若是死在一個小卒,手里未免窩囊。于是眾人趕緊把姜離拖開。
“子道公,還請繼續。”陸遙淡淡地道。
盧志已經被打得鼻青臉腫,口角溢血,不過好在都是些皮外傷勢,并無大礙。他喘息了幾聲才接著說下去:
“當年經我親自挑選,安排以各種名義投入到汲桑麾下的,共有十五人。這十五人自非什么知名的大將,但文韜、武略、身手,都是百里挑一,而且絕大部分都是世代追隨殿下的忠貞之士,隨時愿為成都王殿下肝腦涂地。以他們的才能,輕易就都做到了汲桑軍中有實權的首領。我與他們約定,如果成都王的大業順利無礙,他們自管做他們的賊寇,盡可剽掠大河南北以削弱山東諸王的實力。待到成都王榮登大寶,自然會重招彼等于麾下。而如果事有不諧……”
盧志伸手指了指陸遙請丁渺前往建春門左闕密室中取出的四面白虎幡:“如果事有不諧,則以四面白虎幡齊出為號,斬殺汲桑,并聽從持白虎幡者之令行事!我向陸將軍所說的,便是因此而來,只需取得白虎幡在手,翻掌之間就可招募數千精銳之眾,斬殺汲桑、石勒!”
丁渺、薛彤、沈勁三人俱都驚呼。
沈勁想了想,突然急躁道:“盧老頭……子道公!怎不早說?你看看,看看如今這樣子,賊勢猖獗至此,我們拿著這旗幡卻給誰看?”
“老夫怎知道汲桑如此兇猛,乞活軍如此無用?你真當我是無所不知的神仙么?”盧志不禁怒了:“我早就與你們將軍說,愿以此助他一臂之力。怎奈你們將軍以私怨而害公事,拖延至此,便沒了機會!”
牽涉到陸遙,眾人都不好多說什么。
沈勁只得跺了跺腳,罵道:“他媽的,難道要我們就這么舉起白虎幡,沖出城外去?那是送死!”
忽聽陸遙深深吸了口氣:“有何不可?”
這句話說得并不響亮,但落在眾人耳里,真如平地起了一串炸雷。
“將軍,您的意思是……”薛彤愕然地問。
“楚鯤,來!”陸遙招了招手。
原來楚鯤不知何時登上了城臺,侍立一旁似乎有些時間了。
“命你辦的事,辦的如何了?”
楚鯤躬身道:“稟將軍,現已收集軍馬三十六匹,隨時等候取用。另外,也和建春門那邊的薄盛校尉說過了,如您有令,他隨時讓開通道,放我們出城。”
陸遙頷首道:“馬匹搜羅不易,比我想的稍許少了些,但也足夠用了。”
丁渺或許是感覺到了什么,他的雙眼里簡直要放出光來:“道明!道明!道明!”
陸遙徑自往城臺另一邊過去,擎起一面白虎幡試了試分量:“除了我,還需要三十五個人。諸位,誰愿與我同去取那汲桑的首級?”
周一恢復更新,謝謝各位支持。
這個大章的名字叫雙雄,其實指的并非陸遙和石勒,而是指互為政治對手,先后覬覦神器的西晉成都王司馬穎、東海王司馬越。唉,其實,如這等勇于內斗、各自招引異族勢力、終于斷送一朝國運的兩個人物,非是雙雄,乃雙熊爾。
最后,感謝蛤蟆的天鵝夢、紫玉辰華、sandai等朋友的捧場。經請示本書編輯冰瓜老爺,本書的上架還有相當時日,因此捧場可說是唯一收入來源。各位妥妥的都是衣食父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