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遙用袖子抹了抹手,接過帛書展開。
一幅絹帛尺許見方,墨汁淋漓地寫不了幾個字,寥寥數語而已。但陸遙卻反復觀看,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其中的內容頗有特異。
而火塘邊盡情吃喝的眾人漸漸安靜下來。
這時候獎賞都分發完了,宴會還遠沒到結束的時候。北疆多的是牛羊牲畜,這東西又無需火頭軍來烹飪,只需要將之大卸八塊,流水般地端上來。將士們各自圍坐在火堆旁邊燒烤,俱都吃的滿面紅光、滿嘴流油。陸遙所在的這一處火塘邊,坐的都是高級軍官,丁渺、沈勁幾個尤其興高采烈,大聲說笑談話。直到丁瑾連聲咳嗽,提醒他二人似有軍情來報,這才安靜下來。
陸遙絲毫沒有注意這些,只是仔仔細細地看著帛書上的內容。過了許久,他才慢慢地道:“竟然如此……”說著,隨手將帛書交給邵續。
陸遙率軍進入代郡之初,胡六娘先期潛入廣昌縣城,利用太行群寇與北疆馬賊之間的舊日關系,混了個邸店的老板娘當當。期間,她與朱聲、楚鯤等人配合,四處傳播陸遙等人系是商隊的謠言。豆盧稽等人果然上當,多得胡六娘之力也。其后兩日,陸遙殲滅豆盧稽部馬賊,又麾軍往來攻打各部胡族,擾動代郡各地。朱聲返回軍中,帶領斥候騎兵刺探敵情,頗立功勞,而胡六娘卻就此沒了消息。
胡六娘畢竟不是陸遙的部下,更非朝廷體制中人。彼輩即后世所謂“臨時工”之流也,故而其下落之前并不為他人所注意。但此刻突有書信來到,陸遙又反復觀看如此,自然令得諸將疑問。眾人彼此對視,都在猜測那帛書上寫了什么內容,但陸遙的面色沉靜如水,邵續也是個養氣功夫不俗的,委實令眾人難以判斷。
邵續展開帛書,又看了半晌。他沒有將帛書傳給坐在下首的其他眾將,而是將之整整齊齊地疊起,收到袖里。
“長史有何高見?”陸遙問。
邵續沉吟了片刻,捻須道:“雖屬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
陸遙點點頭。他注視著躍動的火光,陷入了沉思。
代王城雖然易手,但陸遙所部的兵力畢竟有限,縱放了不少蘿川賊的余部逃竄出外,未能將之盡數殲滅。這些人莫不是蘿川一帶的地里鬼,逃出生天之后,便各自覓路投靠其它部落,眨眼就溜得不剩。但是,也有人并未溜得太遠,有幾名蘿川賊很快就遇上了代郡賊寇的同行,于是轉了回來,潛伏在代王城周圍的草場、林地之間,密切監視著晉人的一舉一動。
次日清晨,初升的日頭將陽光灑落在這片規模雄偉的遺址上。從代王城以西兩里左右的疏林中望去,可以見到不少晉人在其中走動、忙碌,還有幾面從未見過的旗幟高高飄揚在代王城的高處。
狗日的,這是我們的城!那么好的城,竟然被敵人給奪走了!悉云煙的面部肌肉抽搐著,情不自禁地低吼道:“砍死!都砍死!”
因為過于憤怒,他的身體都打起了顫,使得身披著用于掩護的大堆枯草也抖動起來。
悉云這個姓氏出于代北鮮卑別部,屬于九十九大姓之一。大概三十年前,悉云氏隨拓跋鮮卑中部南遷至代郡,后來又向西遷移到云中一帶。悉云煙便是在這個過程中流落在代郡的悉云氏后裔。據說他出生時受了寒氣,腦子似乎不是特別好使,總是一幅怒火中燒的模樣,動輒殺人,手上攢了數十條人命。也正是因這個兇悍的勁頭,他才得了蘿川賊首領馬服的賞識,成為帶領一屯兵力的匪首。
昨日午時,悉云煙帶了幾名賊徒正與晉人苦戰。那批晉人兇猛之極,簡直難以抵擋,戰不多久,只聽到塢堡方向的眾賊寇天崩地裂也似地哭喊,隨即防線就崩塌下來。悉云煙畢竟不是真的傻子,這時候知道形勢不妙,逃得比他人更快三分。
夏季的北疆草原,正是“風吹草低現牛羊”的時候,草木最是繁茂。他往草堆里猛鉆了一通,本想就此往西去投靠惟氏所領的拓跋鮮卑中部,卻在半路上撞見幾名常山賊里的老相識,于是不情不愿地又兜轉來。
“兄弟,別成天砍死砍死地叫個不停。代王城又不是你的,你急個啥?”一名中年敗頂、稀疏的頭發勉強挽成發髻的馬賊伸了個懶腰,拍拍悉云煙的肩膀,神秘地道:“告訴你,那幫人得意不了多久……這回,大當家發怒了!”
“哦?”悉云煙猛地跳起來:“大當家要出兵了么?”
他的動作未免太大了。在本該是一片枯草的疏林間突然躍出條人影,這實在很容易被敵人發現。中年馬賊正想抱怨幾句,面對著代王城方向的悉云煙,突然露出了驚恐的神色。
就在悉云煙將要發出狂叫的瞬間,一支精鐵打造的長箭颼然破空,從中年馬賊的后背狠狠扎入,透胸而出。無巧不巧地,尖銳的箭頭正中悉云煙的左胸,將兩人釘在了一處。
“砍死!砍死!”悉云煙嘟噥了幾句,頭一歪,死了。
過了片刻,數百鐵蹄踏地的沉重響聲隆隆而來,一支騎兵隊伍從斜刺地狂奔而出。為首的那人身高臂長,手持三石強弓,正是沈勁!沈勁催動高頭大馬,從兩具穿在一處的尸身旁掠過,伏腰一抄,便已將染血的長箭抽回。
“弟兄們,跟我來!”他縱聲長嘯。
依靠先后收編了豆盧稽部、勃篾部和蘿川賊的部眾,陸遙所統領的兵力仿佛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而在看透了代郡胡兒們四分五裂的現狀之后,將士們的信心也越來越足。奪取代王城的次日清晨,陸遙頒下將令,丁渺、薛彤、沈勁等各領一部,再度出擊。
一日之內,以蘿川為中心,東北到當城、正南到廣昌、正西到平舒的廣闊區域里,所有的雜胡部落都遭到了猛烈的攻打,他們或者被肅清或者降服,無一例外地被要求遷居到代王城附近。相比半耕半牧的雜胡部落,機動性較強的馬賊們,則哭爹叫娘地逃往山區,跑得慢一點的都做了刀下之鬼。
但陸遙和他的部下們并未停止掃蕩的步伐,他們繼續四出攻伐,行動范圍越來越廣,在追剿馬賊時,幾次深入到廣寧郡的潘縣境內。朱聲的偵騎在代王城西南方向游走時,甚至于拒馬河以北接觸到了范陽國的州郡防軍。
兩天以后,陸遙又吞并了三個桀驁不馴的雜胡部落和兩支馬賊團伙。經過不斷收編降人,他所掌握的戶口、資財之類翻了一倍,而兵力則已經達到整整三千五百騎!
這種作風與代郡的胡兒們所熟悉的、此前朝廷慣用的羈縻手段完全不同,簡直可以用狂暴來形容。陸遙驅使著被降服的部落連續作戰,每一次戰斗都會造成巨大的傷亡,但每一次他最終都是勝利者。更可怕的是,牛羊、帳幕、金帛、武器、婦女,陸遙有條不紊地徹底剝奪失敗者所擁有的一切。而這些豐富的資財則會被作為戰利品,直接分發到每一名代郡降卒的手里。
他甚至毫無顧忌地從雜胡部民、甚至奴隸們中間選拔和任命軍官。好幾名已經降服的酋長和渠帥因此而暴怒,試圖將他們的部落重新拉走,但迎接他們的是難以想象的殘酷手段。寸磔、車裂、腰斬,陸遙微笑著,客客氣氣地說話,但同時又用殘忍的手段震懾著胡族戰士們。隨著這些酋長的死亡,他們所屬的部落立即被打散、重編,從此徹底消失。
五天之內,將近十場激烈的戰斗,這種戰斗頻率如果在中原內地,只怕會令所有的士兵一哄而散吧。然而陸遙的部下們擁有并州勇士和乞活軍戰士為骨干,又配以河北群盜中的佼佼者和代郡兇惡的胡人……這支軍隊原本就擁有超乎尋常的強悍。在陸遙厚賞重罰的手段掌控下,不斷的戰斗就像是烈火,而敵人就是鐵砧和鐵錘,這支部隊就像是被反復鍛打的鋼鐵,在幾乎毫無喘息的廝殺過程中逐漸驅除雜質,愈來愈堅韌剛強。
瘋的!那伙晉人是瘋的!代郡的胡人部落彼此傳遞著訊息。無數信使奔馳來去,有的四出打探這支晉軍的底細,有的急于向更大的部落求助,有的則直接前往晉軍營地探聽他們的意圖。
一些人丁稀少的小部族開始驚惶地逃竄,放棄習慣的牧場,向東邊的廣寧、上谷等郡遷徙,哪怕這樣的遷徙很可能直接導致他們被其他部族吞并。一些實力雄厚的大部落,比如拓跋鮮卑中部、段部鮮卑的代郡分支,則開始緊張地調集兵力。六月正是牧草豐茂的時候,絕大多數部民都分散在了廣袤的草場,即便是這兩個強大的部落,也需要時間來將散出去的人眾收攏。
而連代縣、廣昌這幾處漢人聚居的城池都警惕的關閉了城門,并開始動員城中大族的部曲私兵。
這支突然闖入代郡的晉軍,就像是一群進入新領地后肆無忌憚屠殺的狼群,引起了本地狼群的劇烈反應。
代郡上空戰云密布,更大規模的廝殺一觸即發。
明天還是兩更,螃蟹表示創作熱情十分高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