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人尚武,能夠成為一族一姓之長的,莫非勇力過人之輩,烏延也是如此。他少時以神力著稱,又曾經赤手格斃猛獸,所以才能震懾各部。即使到了現在,這位大酋仍然親自與部落中的年輕勇士較量弓馬、武技,等閑十余條兇猛的漢子都非他對手。
可是,眼前的五十名持刀武士,卻猛然令他產生了強烈的戒懼之感。
在大帳以外安排一批人手以防不測,此舉原本出于烏延的提議。而他將這個任務交由難樓來負責,也自有其深意在。一方面,白山部的武力遠不如罕山部強盛,既然自己已將大局掌控在手,不妨也給難樓些許權責,以顯示自己對他的親厚和信賴。另一方面,若是在議事過程中當真出現了血腥屠戮,日后也可以將責任推卸到難樓的身上。白山部與各烏桓小支關系交惡,正有利于自己穩坐代郡烏桓的首領之位。
這些武士第一次出面時,便兇狠迫退了幾名企圖提前離場的渠帥,于是烏延更覺自己的安排十分妥當,萬事俱在掌中。
可現在……
數十柄長刀如林而立,不疾不徐地逼近,而烏延猛然止住腳步。
這些人根本就不是烏桓人,當烏延終于近距離看見這些持刀武士的時候,他立刻就確定了這一點。雖然他們穿著烏桓武士慣用的袍服,髡發垂辨的發型也與烏桓人一般無二,但在臉型和行動姿態中,仍有細微的差異可以分辨。與此同時,烏延也清楚地感受到了這些人舉手投足間挾帶的凜然之威,他們眼神中那種漠視生死的殺意,只有在無數次血腥慘烈的廝殺中才能培養出來。
夏日午時的陽光本該令人燥熱,可烏延卻覺得一股寒氣貫頂直下。強烈的本能在告訴他:這些人都是真正的悍勇之士,如果自己輕舉妄動,一定會死,立刻就會死!
烏延保持著單手擎起帳幕的姿勢,慢慢地回頭,望著帳中的胡六娘。這些人都是難樓安排的,但難樓這廝不過一鼠輩爾,給他十個膽子也玩不出這般花樣。此刻的局面,關鍵只在胡六娘身上。
自打并州刀兵起,太行山南部地區諸寨就和代地斷了聯系。這位胡大寨主突然到此,究竟所為何來?而她又是何時與難樓這小子勾結到一處去的?
“想不到太行綠林中人,竟然有意插手我們代郡胡族內部之事。”烏延一字一頓地道。
“怎么會呢……”胡六娘笑意吟吟地回答:“只不過是有位朋友想見一見烏延大酋,命我做個中人而已。還望烏延大酋千萬不要怪我唐突才好。”
“哦?胡大寨主乃是我們代郡烏桓的老熟人了。如果早知道胡寨主光臨,我怎么地都要略備薄酒招待。想要引薦誰人更不過是小事一樁,又何必費這許多心機?”
正待再說幾句,烏延忽感背心處一陣疼痛。這是銳利的刀鋒緩緩推進,穿透衣袍、刺破了皮膚的感覺。顯然,這些武士又要故伎重施,再現適才迫退蘇仆的那一幕了。
可這局面雖然危險,但卻嚇不倒烏延。雖然利刃加身,烏延卻只是搖頭冷笑:以為這些鬼蜮伎倆便能逼迫自己就范,未免低估了烏桓人的血性、低估了北疆胡人的剽悍!
他微微聳腰,挺直了肩背,立定腳跟。任憑那刀鋒刺入軀體,身姿卻絲毫不變,竟似全然沒將刀尖透體的劇痛放在眼里。如此一來,身后的刀手反倒不敢輕舉妄動。那刀尖依舊抵著后心,卻不再繼續施加力量了。
身為只差一步便能夠統合代郡烏桓各部的雄主,烏延雄武剛強的性格遠邁常人。從統合各部在望的勝局瞬間落到性命操于他人之手的窘境,這樣的反差足以使人喪魂落魄,可烏延眨眼之間便重新振作起了精神。不過是五十名持刀武士罷了,這些人至多只能圍攏住大帳。而在大帳之外的整座營地里,到處都有罕山部的精銳戰士在游走;每一處出入要道、緊要哨卡,全都是烏延的心腹部下在小心據守。只要他縱聲高呼示警,立時可聚集起數百勇士,憑借十比一的兵力優勢,足以將帳中眾人盡數砍作肉泥!
為了今日的烏桓渠帥聚會,烏延已經作足了準備。他絕不相信這么多的布置竟會輸給區區五十人,更不相信有人敢于冒著玉石俱焚的危險來殺死自己。
這樣想著,烏延侃侃談說道:“這套手段只能嚇唬軟弱之輩,對我烏延全然無用,不如讓他們都退下吧。我與諸位酋長還有事商議,胡寨主何不稍待片刻?待我將本族事宜處置停當之后,再與貴友相見也不遲……”
“時間有限,等不得。”忽聽有人沉聲答話。
在穹廬后方懸掛著一面用上等純白羊毛壓制而成的巨幅氈畫,畫上繪有群狼噬牛的圖案,極有氣魄。此刻這幅氈畫嘩地被掀開,一位身披魚鱗鎧、頭戴鐵兜鍪的青年將軍手扶腰間長刀,走進了穹廬里。
即便烏桓人困居代郡南部的山區多年,以至于耳目閉塞。但基本的眼光尚在。那青年將軍的一身裝束,分明是朝廷軍官的打扮!這是怎么回事?在場的諸多烏桓豪酋們一時都慌了手腳,瞠目結舌地不知如何是好。雖然數十人在此,卻只能眼看著那青年龍行虎步而前。
當他在穹廬正中隨意一站,便有那種翻手為云覆手雨的強烈自信勃然而生,仿佛將眾人全都當成了陪襯。
烏延感覺形勢越來越脫離自己的控制,他竭力鎮定心神,厲聲喝道:“你是什么人?”
“平北大將軍、并州刺史越石公麾下牙門將軍陸遙,見過烏延大酋。”青年深邃的雙眸一閃,意態自若地向烏延略拱手:“適才各位說起的那支晉人軍隊,便是陸某屬下。”
這一句話入耳,烏延心念急轉,瞬間明白了許多。這名晉人將軍竟然出現在烏桓白山部的酋長大帳之內,自己卻毫無所知。既如此,先前自以為萬無一失的那些安排,真的就有效果么?怪不得那胡六娘看自己的眼光如此蔑視,原來這場烏桓豪酋的大會、自己的百般計謀,或許全在他人監控之中吧……
他看看這名晉人的將軍,看看胡六娘,再看看面容有些僵硬的難樓,最后又顧盼其余一眾面色慌亂的烏桓渠帥,心中一陣憋悶。自己為了統合代郡烏桓而苦心經營,為的是什么?還不是為了烏桓族人能夠重現往日輝光,不再受朝廷和鮮卑人的欺壓?卻不曾想到,最得力的盟友,那白山部的難樓竟然早就與晉人勾結!
烏延畢竟是年近六旬的老人了,再怎么強健,終究經不起這樣的連番打擊。猛然間,便覺喉頭一陣咸腥氣泛起,竟似是要噴出大口熱血來。他緊握雙拳,強忍著將這口血吞回肚里,用最穩健的語氣緩緩地道:“原來是陸將軍……”
縱然尚無應付之策,但不妨且應酬幾句,爭取些時間,隨后慢慢再圖良謀。哪怕到了這樣的場合,烏延仍然沒有放棄。
然而,陸遙絕不會給烏延以機會。這位代郡烏桓最強大宗族的首領,可不是那種甘心受他人操縱的角色。
陸遙打斷了烏延的話,淡然吩咐了一句:“殺了吧。”
烏延忽覺心口一陣冰涼。他垂頭去看,便見得一柄利刃透胸而過,足足搠出了半尺有余。他干咳了幾聲,鮮紅的血液便從嘴角、鼻腔等處猛地涌了出來。
簾幕半開,光線灑落在持刀的武士的臉上。此君赫然是陸遙部下新晉的隊主劉飛。
昔日跟隨汲桑殺人如麻的悍將握住刀柄來回擰動幾次,這才“嗨”地喝了一聲,抽刀歸鞘。
這真是非常專業的殺人技法。烏延立刻倒地。四肢微有抽搐,人卻已經死得透了。
我的天爺啊,這都兩點了……好在最近調整作息習慣,早上可以多睡會兒,否則真吃不消。各位,螃蟹就不多話了,各種感謝暫且延后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