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彤縱馬狂奔,其勢一往無前。
高速前行之中,掌中陸字軍旗獵獵飛舞,丈許開闊的旗面發出劇烈抖動聲,疾風將旗幟猛力向后拉扯,以至于碗口粗硬木制成的旗桿都隱約出現了弧度。但薛彤右臂的筋肉賁起如鐵,周身的姿態絲毫未變,始終將軍旗高擎不動。
因為長時間的全速奔馳,他胯下的戰馬已經略微趕到疲累,但薛彤毫不猶豫地猛夾馬腹,將更多的精力從戰馬的強健軀體中擠壓出來,將已臻巔峰的速度再度稍許提升。
緊隨在他身后的五十名騎手,是薛彤特別編制的一隊精銳。他們的騎術都屬高明,在這樣的情況下也未曾松散,而是依然保持相當緊密的隊形。薛彤可以聽到許多人同時發出長而低沉的呼吸聲,漸漸統合到同一韻律中。這是經驗非常豐富的戰士才會掌握的特殊本領,是在借著呼吸平復緊張的情緒,調整自己的身體狀況。
這樣的緊張程度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常山賊的騎隊迅速迫近,如果沒有意外的話,至多再過五十息,兩支隊伍就會猛烈碰撞到一起。在那種程度的碰撞之后,不會留有幸存者。巨大的沖擊力將會粉碎堅硬的骨骼,將會把軀體砸成血沫,將會把每個人都送上絕路!
而薛彤偏偏就帶著所有人狂奔在這條絕路上。
薛彤非常鎮定,在生死系于一線的時候,他甚至還能饒有余裕地想些別的。
河東薛氏,薛彤出身于這個自漢末綿延至今的豪強世家。在漢末三分的年代里,他們從兗州到蜀郡,再到河東,每次遷徙都是因為戰爭的失敗。這個家族世代都不曾出現過什么真正的大將名將,偶爾在史書留名的幾位,都成了風云人物的墊腳石。而到了河東之后,更因為降人身份飽受當地大族的蔑視,遂有“蜀薛”之稱。這倒與江東陸氏的遭遇頗有些同病相憐。
或許是因為出身的關系,薛彤的軍旅生涯也不順暢。作為基層軍官,他在秦隴、在并州都參加過戰斗,是那種激烈到極點的惡戰,一晝夜要作戰數次,而一個戰役會連續數日甚至數旬鏖戰不休。他面對過最兇惡的胡人、羌人,在間不容發的危險環境中殺死他們,就像吃飯喝酒一樣平常。他無數次地體會到森寒的刀鋒,那血色的光芒只差毫厘就會將死亡帶給自己。但他面臨的,從來都是一場接一場的失敗,失去一個又一個的袍澤弟兄。
直到大陵慘敗后的撤退路上,他遇見了陸遙。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仿佛從那時起,突然有些什么改變發生了。祁縣、團柏谷、晉陽、鄴城、代郡,薛彤追隨在陸遙身后,親自參與了一個接一個的勝利,親眼目睹一個又一個兇暴的敵人被斬下頭顱。
身為武人,只要能夠勝利就好了,還有什么要去計較的呢?薛彤對自己說。他是敢于橫刀立馬的軍人,他清楚陸遙給予他的是何等樣的任務,并且愿意用最強硬的手段將之執行。他冷笑著望向急速接近的對手,縱聲長嘯!
兩支騎隊的距離已經不滿二十息。
薛彤的嘯聲清晰傳入慕容龍城耳中,使得這位常山軍大當家的臉色越來越陰沉。
同樣是身經百戰的軍人,從這高亢豪邁的嘯聲中,他本能地體會到了所蘊含的決心,同時也就感覺到自己著意設計的登場方式,要在晉人蠻橫的應對下變成笑話了。
原本想的不是這樣!
慕容龍城幾乎忍不住要咆哮起來。晉人的巡哨游騎在他眼里破綻百出,那些騎兵的騎術更是低劣到難以想象的地步,正好可以摧枯拉朽之勢突破晉人的層層阻截,一舉闖入晉軍大營,那樣的威風,足以令代地的胡兒們深受震撼吧。
眼下段部的力量被暫時驅逐了,拓跋鮮卑的力量更受到重挫,自己卻經過數日辛勞,終于將常山軍徹底掌握在手。慕容龍城認為自己足以成為代郡胡族的領袖,獲得與晉人陸遙分庭抗禮的力量。
沒錯,掃平諸多雜胡部落的是晉人、與烏桓結盟的也是晉人,但最終左右勝負的,不是我慕容龍城么?若是我決意支持祿官,這些晉人毫無機會,唯有敗死一途。退一步來說,若是沒有我的致命一擊,這些晉人就算能戰勝祿官的騎兵,還能剩下多少力量呢。
既然與鮮卑各部決裂,就應該對大晉朝廷友善才行,慕容龍城早就明白這一點。但這幫晉人怎么會強硬到這種地步?竟然拼著舍卻將士的性命,也不給我占據半點上風么?這實在與往日里接觸過的晉人大不相同!懊惱、不滿、困惑,許多情緒糾結在慕容龍城心里,仿佛一團陰郁的火焰在胸中燃燒,幾乎要讓他爆炸。
他瞪視著正對面縱騎而來的高大晉人武將,幾乎忍不住要去摸腰間懸掛著的龍雀大環。只需要一刀,就能斬下他的首級,但自己真的敢于如此么?當然是不敢的,沒有人會傻到在得罪了段部和拓跋鮮卑東部之后,再去觸怒大晉。
那么又該如何……什么也不做,保持著高傲的態度,繼續縱馬前驅,來個你死我活的大碰撞?身為慕容鮮卑大單于的嫡子、擁有尊貴身份的自己,還有那么宏大的目標沒有達成,怎么可能真的效仿莽夫之行,與一群晉軍小卒拼命?
慕容龍城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敗,他長嘆一聲,猛地伏地身體,同時用力向右側拉動韁繩。
下個瞬間,兩支騎隊擦身交錯而過。
他們的距離是如此之近,以至于兩隊人馬偏左側一邊的幾人終究還是碰擦到了一處。有些鎧甲和馬具彼此撞擊著,發出叮叮當當的碰撞聲和粗噶的碎裂聲。
在群馬疾馳如箭的時候調整馬隊的行進方向,是非常高難度的動作。稍有不慎,就會導致馬匹失去平衡,或者蹇蹄倒地。縱然慕容龍城和他的部下們生于馬背,長于馬背,而且彼此默契程度驚人,也免不了稍有些狼狽。幾名騎士差點被甩飛下馬,他們大聲叫嚷著,竭力安撫焦躁的戰馬,同時還要保持速度,免得對其后的騎士形成阻礙。而整支隊伍反而因此散亂起來。
晉人的騎兵相比起來就穩健的多了。他們一直到最后都不曾改變保持前進的方向,慢慢地降低馬速,一直到很遠出才兜了個圈子撥馬而回。慕容龍城這等大行家看在眼里,自然也清楚:這些晉軍不僅悍不畏死,而且竟然能夠遏制戰馬發自本能的避讓沖動,單以騎術而論,也算得和己方各擅勝場。
與此同時,在大營里關注著這場決斗的人們也都松了口氣。作客的胡族渠帥們指指點點,交頭接耳地說著些什么。而晉軍將士們,無論是晉人還是胡人,都發出了得意洋洋的歡呼。
“走,我們去轅門,迎接這位常山大首領。”陸遙笑了起來。
客人既然來了,主人本該迎接的。
永嘉之亂,中原淪陷,汾陰薛氏,聚族阻河自保,不仕劉、石、苻者數十年……這真是很了不起的、英雄的家族,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