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元年,這個釋義美好的年號絲毫不曾提振大晉王朝的國運。網雖然登基不久的前任豫章王司馬熾竭力振作,可四方亂事在永嘉元年里,愈發洶涌起來。
僅僅在永嘉元年的上半年,飛報至洛陽的噩耗就多如雪片:
益州李雄自稱成漢皇帝,定都成都,劍閣以南的沃野千里,都不復為朝廷所有。
秦州流民鄧定劫掠漢中、巴西,驅趕巴西太守張燕、漢中太守杜孟治,據南鄭而反。
割據荊州的強豪陳敏雖然最終授首,可是其舊部遍及江漢之間,依舊無rì不戰。
青兗二州的巨寇王彌攻略州郡,自號征東大將軍,長廣太守宋羆、東牟太守龐伉先后遇害。
河北賊寇汲桑石勒攻陷鄴城,斬殺宗室親王。石勒又橫行冀州,硬生生將天下資財所出的河北膏腴之地打成了片片廢墟。
在這時候,久懸域外的代郡得以收復,真的成了難得的好消息。
但身在代郡的陸遙并沒有為此特別歡欣鼓舞。
代郡初定,各項事務千頭萬緒,繁雜到令人難以想象。陸遙和薛彤都是公務纏身,好不容易才偷得半rì閑暇,送別熊聰之后,兩人都不敢多做耽擱,很快就縱馬回歸。若是在外逍遙太久,別人不說,邵續邵嗣祖只怕要看著手中積壓的卷宗吐血了。
從飛狐峪深山里出來,沿著祁夷水一路向東。從丘陵地帶眺望時,只覺河山壯麗,待到走近,卻又是另一回事。眾人沿途經過的,都是旬月來往復作戰的戰場。許多烏鴉不知從哪里飛來,它們刺耳地叫著,在堆積的尸身旁亢奮地撕扯或啄食腐肉。或許是吃的太多了,哪怕是陸遙等人的騎隊呼嘯而過也不能將它們驚飛,只是撲棱著翅膀,扭動著肥碩的肚腹往稍遠處蹦跳幾下。
除了烏鴉,還有野狗成群結隊地出沒。這些骯臟的動物甚至連周身的毛發上都沾了人血和零碎的肉塊。當清掃戰場的降卒將尸身拖走的時候,還會有特別暴躁的野狗狺狺狂吠幾聲表示不滿。
在各處戰場上,晉軍軍官帶領成隊的降卒和壯丁奔忙如蟻。他們將會在最短時間內分辨尸身并加以不同的處理。如果是敵人的,那就往大坑里一扔,深埋了事。而若是陸遙的部下們,則會得到白布裹尸和用心搭建的墳頭,最終還將由所屬隊伍的主將來親自主持祭奠。如今乃是夏秋之交,天氣依舊炎熱,這么多的尸身若不能盡快處置,很容易引起疫病流行,因而陸遙三番五次地分派了許多俘虜來做這件事。但前期戰局緊張的時候,主要精力都擺在搜羅尚堪使用的兵甲器械方面,這時候才能夠著手來分辨和掩埋尸體。
根據邵續初步計算,這幾rì的戰事至少造成了代郡胡族超過五千人的傷亡。如果考慮到祿官派遣來的騎兵盡
據,這樣的場景,陸遙等人早就習慣了。能夠看到這樣的景象,已經是勝利的結果;如果戰斗失敗,他們自己都會與那些殘缺不全的尸身共眠一處。他們縱騎穿行于尸身之間,有時候馬蹄從混合著血肉的泥濘中踏過,絲毫也不顧忌。
大約奔走了三個時辰,陸遙等人在天色黯淡前趕回了蘿川。
代郡各地雜胡首領昨rì在勇士堡大營參加會盟之后,便陸續散去了。陸遙既然得東海王舉薦為代郡太守,想必段部也不敢再有什么輕舉妄動。因而陸遙遣軍回返,在蘿川正式立定腳跟。這片寶地水草豐茂、易守難攻,是足以取代代縣舊城,作為朝廷在代郡統治中心的所在。陸遙的代郡太守府,便設在俯瞰蘿川平原的代王城里。
這座太守府,就是原先蘿川賊盤踞的塢堡。因為時間倉促,還顧不上作什么大規模的改造,只是將近代以來賊寇們毫無規劃地建設起來的營壘都拆除了,重新擴開了南北向的大路,沿著道路兩旁樹立軍旗,勉強恢復了幾分代國國都的威嚴。
此刻太守府里已經熱鬧非凡,擁有隊主以上職務的晉軍將校百余人正聚集在太守府的大堂上大吃大喝。上一次在此處聚會的時候,他們剛剛歷經苦戰攻下代王城,此刻卻已經名正言順地成為了代郡的主宰。人還是這些人,酒菜也并不特別豐盛,更沒有女樂陳設,但每個人的心情卻大不一樣了。
“能一舉芟夷群胡、蕩平代郡,諸君功莫大焉!我陸遙十分感激,敬諸位!”陸遙率先起身,走向一班武將身前,高舉酒杯一飲而盡。他素不擅飲,難得做此豪邁姿態。皆因杯中酒液乃是漢法釀造的,也不知邵續從何處尋來。陸遙又偷偷往里兌了水,雖然口味寡淡,卻比之前不得不飲的胡兒潼酪要清爽甘美的多。
“謝將軍!”以丁渺、薛彤為首的眾將同時起身,雙手捧杯干了。陸遙又轉而向位置靠后的隊主們走去,一一敬酒,夸贊他們的功勞和武勇,一時間大堂上觥籌交錯,氣氛熱烈。
“道明啊!道明!代郡已經平定了,但你可是監代、上谷、廣寧三郡軍事啊,光占著代郡算……算什么事兒?咱們得往東去,拿下上谷和廣寧才行!這叫什么?嗯……實至名歸!”沈勁似乎在酒宴正式開始之前就有些喝高了,他搖搖晃晃地走來,張口噴出滿嘴的酒氣和酪漿的酸氣。幾乎要讓陸遙暈倒。
陸遙、薛彤、沈勁,都出身于昔rì的并州軍。三人在軍中俱有聲名,以勇武才干而論,足以為領兵大將。但直到并州軍在大陵覆滅,官職較高的陸、薛二人不過是軍主,沈勁更只是越騎校尉陳永部下騎督而已。
究其底細:陸遙非是兵家出身,從軍時rì既短,更需隱瞞身份,能夠
年間升為軍主,已算的極其快速。薛彤的性格剛正,為人處世更是嚴肅,這大概與河東薛氏的家風有關,卻與擅長搜刮錢財、阿諛官員的同僚們不合拍了。而沈勁這廝……他作戰勇猛、為人豪爽,深得部下們的愛戴,但他又言語無忌,行事單憑意氣,時常得罪上官而不自知,時常敗壞局面而不自知。
昔rì初入晉陽軍時,他在城門毆打衛軍,幾乎迫得陸遙與劉演火并。又曾在郭氏塢堡與高翔合謀,安排了美女色誘陸遙。前番鄴城時,也是沈勁意氣風發地要去piáo娼,結果在紅袖招里得罪了新蔡王,幾乎害得一行人都瘐死在魏郡牢城里了。
這幾件事情,若說陸遙完全心無芥蒂,那是不可能。但陸遙時常告訴自己,用人當取大節,不要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而責怪大將。何況沈勁弓馬嫻熟,驍勇無匹,確實是難得的猛士,立有許多戰功。
眼下此君喝得多了,又開始胡言亂語。上谷、廣寧二郡,的確是在陸遙職務范圍之內,但此時關系重大,牽扯到各方各面的因素,實在不適合在大庭廣眾之間討論。
本朝承襲曹魏制度,將軍號只是虛化的名譽稱號,而都督諸軍事才是具體的軍事管理職權范圍。比如新蔡王司馬騰以車騎將軍號都督鄴城守諸軍事,幽州王浚以驃騎大將軍號都督東夷河北諸軍事,皆此類也。陸遙所得的“監代、上谷、廣寧三郡軍事”與鷹揚將軍號相配,在地位上、權限上,較之于“都督諸軍事”要略次一等,管理范圍也局限在幽州西部、往rì為朝廷勢力所不及的代郡、上谷和廣寧。
三郡同屬代地,從地理條件和軍事的角度,理當納入統一管理。可代郡倒還罷了,上谷和廣寧鮮卑人密布,都是從屬于段部鮮卑的附從部落。陸遙縱有名義,也難以越過遼西公段務勿塵去指揮他的族人,更遑論取得二郡軍事權力了。
正如陸遙向薛彤分析過的,朝廷雖然衰微,但袞袞諸公的政治手腕猶在,彼等通過簡單的人事任命,便能迫使地方政權彼此顧忌。眼下給陸遙的職務,其間便多有礙難之處,非輕易可辦。
陸遙不愿意在飲宴場合奢談此類微妙事務,故而淡淡地笑了笑,把沈勁推得轉了個身:“這事還早呢,今rì不談。老沈啊,你不是賭咒發誓,今rì要將劉正長灌倒么?怎么跑我這里來了?”
“哦?是么?我竟然發過誓了?要灌倒劉正長么?啊,道明你放心,我必定大破劉正長,不勝不歸!”沈勁憨態可掬地拍拍胸脯,往劉遐的方向大步去了。
眼看這情形,附近眾人無不哧哧發笑,跟過去看熱鬧。
皆因劉遐雖然年少,卻得陸遙青眼,更兼他確實作戰勇猛過人,故而迅速被擢升為僅次于丁渺、薛彤和沈勁的大將。前些rì子忙于作戰時也還罷了,此刻飲宴場合,不少將校便將心中三分羨慕、三分佩服和剩余的嫉妒之情都發泄出來,紛紛去尋他道喜,已然灌得他昏天黑地。
就連丁渺也混在敬酒的人群中,這回沈勁再興致勃勃趕去,只怕今rì難以善了了。
眼看酒宴的中心突然就轉移到了大廳的另一頭,陸遙返身落座,將酒杯另行放置:“嗣祖先生,卻不知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