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遙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準備應對即將來臨的大亂世,因而邵續所建議偃武修文之法,決然不可。他不僅不會偃武修文,而且還非得竭盡全力去大擴軍、大練兵、大擴張不可。這兩個截然相反的施政方向基于對未來形勢的不同判斷,實在無可爭辯處,只有待事實來證明。但他也深知邵續所說的,本身并無不妥,便如后世“高筑墻、廣積糧”之策,雖無一時的利益,卻自有其長期的重要影響在。
他端詳著邵續用酒漿劃出的水系圖,細細盤算如何在軍事與民政之間取得平衡。邵續對這個水利工程顯然是下了功夫來設計的,繪得十分詳細。大致看來,堰塘、溝渠、水池密布于祁夷水兩岸,這工程量著實不小。如能完工,想必足以將蘿川建設成塞上江南一般的良田沃土。說不定,后繼還能引入更高產的農作物,進一步提高畝產。依托著整修過的水道,或者還可以建設水車、水磨、水碓之類的大型工具,甚至……水力鼓風機?水力錘鍛?
陸遙猛地一拍腦袋,水利只是初步,水力的運用才是關鍵!
身為穿越者,陸遙卻可恥地不擅長格物致知之學,皆因多年職場庸碌生涯,已然迫得他將絕大多數理科知識還給學校了也。可畢竟陸遙也是十余年寒窗苦讀下來的,基本的科學概念還是有點。此前數月奔波于各地,身陷戎馬倥傯,他委實不曾想到這些方面,眼下邵續既然提出了蘿川的水利系統,他立刻就眼前一亮。
雖說對這些水力機械的具體結構如何一竅不通,但粗略想來,左右不出于齒輪傳動、勢能動能轉化之類基礎常識,只要自己講個大概,令工匠去具體研制便是。想到水利建設對農業、手工業、制造業的巨大作用,想到更多的糧食產出、更高的勞動生產率、更精良的武器軍械,陸遙簡直要跳腳了。
“嗯……嗯……很好!”在拼死作戰無數次之后,這是終于開啟種田流的節奏么?數月以來篳路藍縷的積累,眼看就要到量變向質變轉化的時候了?陸遙有些急不可待,言語中透著十分迫切:“此事需要多少人工、多少時rì,請邵公盡快擬一個條陳出來!我們倆再仔細謀劃清楚,各處細節都提前核定,待秋種之后,即便施行!”
“是,請將軍放心。”
“好!好!”陸遙應著,轉身回座。大概一時腦子里想的太多,沒有注意腳下臺階,他一腳拌蒜,幾乎趔趄倒地。
陸遙的態度落在邵續眼中只怕有些古怪。前一刻還是滿不樂意,后一刻便興高采烈,這也太不莊重了。原本在飲宴場合中商議公事就有些不妥,行為又如此輕佻,唉,果然是在軍中太久,忘記了士人風范么?若在平時,邵續只怕會這么腹誹幾句,但此刻,陸遙所表現出的喜悅心情卻也深切地感染了他。
今rì邵續所說的“理民”、“用民”、“撫民”三事,“撫民”尚未說來,而前兩事都已得到陸遙全心全意的支持和接納。邵續身為出謀劃策之人,頓時受到了極大的鼓勵。自古以來所謂君臣相得,也不過如此了,邵續對自己說。
他深深俯首,借以掩飾有幾分激動的情緒。
身為魏郡安陽邵氏一族族長的邵續,自幼博覽經史、妙解天文地理,常懷大志。然而自出仕以來,邵續宦途多舛,往往不如人意。先為成都王參軍時,因勸諫成都王發兵與長沙王司馬乂內訌而得罪。成都王事敗后,邵續輾轉投往兗州刺史茍晞處,卻不得重用,僅僅得授沁水令。這任命簡直是個笑話,沁水乃司州河內郡下轄一縣,兗州刺史何時能委派官吏到司州了?沒奈何,他被迫棄官歸家。而由于曾經在成都王麾下效力的背景,坐鎮鄴城的新蔡王也從不曾將他放在眼里,于是邵續便只能安心做個悶頭不出的田舍翁了。
鄴城大戰之后,邵續來投靠陸遙,其一是為了感激陸遙擊殺流賊,救下了邵竺在內的諸多安陽大族的孩童子女,這等大恩不得不報。其二則是為了他自己的前途著想。雖然幾經坎坷,但他不過四十余歲罷了,還遠沒有到甘心老死于戶牅的時候。妙的是陸遙也曾經效力于成都王,雖然結果不堪,但畢竟也是共同之處,他大可不必擔心因為黑歷史而影響了將來富貴。
如今看來,陸遙羽翼漸豐,除了軍事以外,政務rì趨重要,在此情況下,陸遙對自己的信用和依賴只會越來越強,這使他感覺到,自己盡心盡力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在邵續心潮感慨的時候,陸遙卻被幾名沒眼力介的將士圍攏過來敬酒,糾纏了好一陣子。這些都是把腦袋掛在褲腰帶上拼死廝殺的好男兒,其中有些是代郡新加入的部下,尤其不宜慢待,是以陸遙雖然量淺,還是勉強陪了幾杯,依舊夸贊武勇不提。
待到將士們心滿意足而去,陸遙將酒壺拎起,往何云的方向連施眼色,令他往壺里偷偷兌入大半清水。好在此刻酒宴的焦點已經轉往大堂以外的廣場上去了,沒有誰發現何云可鄙的行為。
這時候,廣場上數十座篝火熊熊,許多將士們酒意微酣,踏歌起舞。在廣場zhongyāng,不知是誰醉醺醺地高唱戰歌,聲遏行云,而眾將校拍掌以為節拍,吟詠相和,數百人齊聲若海潮涌浪,氣魄雄渾慷慨,令人神馳:“屠柳城,功誠難。越度隴塞,路漫漫。北逾岡平,但聞悲風正酸。蹋頓授首,遂登白狼山。神武執海外,永無北顧患!神武執海外,永無北顧患!”
這是曹魏名臣、歷仕曹魏四代帝王的蘭陵人繆襲所作《鼓吹曲》中的一篇。魏武帝克定亂世,武功絕倫,《鼓吹曲》中有多首頌揚武功的篇章,至今仍在軍中傳唱不止。這一曲名喚《屠柳城》,講述的是魏武北征烏桓的壯舉。
漢末喪亂之時,天下陷入慘絕人寰的境地,白骨蔽平野,千里無雞鳴。而北方胡族與割據政權勾結,覬覦中朝。幸有曹公出兵塞外,麾軍擊胡。建安十二年時,曹軍以田疇為向導,避開遼西濱海道,而自二百年絕無人跡的盧龍塞出擊。曹公親自率領精銳騎兵萬余為前驅,他們沿途開山填谷、千里直取烏桓巢穴柳城,最終在白狼山大破胡族數萬之眾,斬殺蹋頓,從此三郡烏桓悉定,消除北方邊境隱患。
時隔百年之后,聽著剛健有力的歌聲、想起曹公南征北戰之武威,仍叫人血氣洶涌,難以自已。而將士們高唱此曲,無疑是將陸遙克定代郡的壯舉與曹公想提并論,這是發自內心的、毫無掩飾的贊譽。
“神武執海外,永無北顧患!神武執海外,永無北顧患!”陸遙漫聲吟詠,長嘆道:“茍能如此,吾平生無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