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此言確實一點不錯。wwW.bXwX.cC新筆下文學兩軍對戰,往往比的就是誰更堅韌、誰能久戰不懈。這個時候,代郡軍固然疲憊,與代郡軍對壘的幽州軍晉人步卒隊伍,其實更加狼狽不堪。
幽州軍此番截擊陸遙所部,出動了段部鮮卑戰士和幽州軍本部合計一萬四千人。其中幽州軍本部除了隨扈在王浚身邊的精銳衛隊以外,主要由兩名軍主楊非和麥澤明帶領,共有五千人左右。這五千人在鮮卑督戰官的催促下,舍生忘死地猛攻代郡軍正面,被密集的箭矢和長矛如同韭菜般一片片放倒,受創極其慘重。
待到楊非帶了親兵往中軍去尋王浚申訴時,這支軍隊便由麥澤明完全掌管。他檢點部下損失情況,赫然已經少了將近四成。有許多部隊甚至自隊主以下,整建制地戰死了。哪怕對于剽悍的幽州軍來說,這樣的損失也太慘烈了,饒是麥澤明的性子深沉,也暗自光火不已。偏偏那幾個鮮卑人的督戰軍官自恃奉了段疾陸眷的命令,竟敢指手劃腳,催促他繼續猛攻。眼看麥澤明態度敷衍,那幾個鮮卑人漸漸言語無禮,竟然指著麥澤明的鼻尖、口出諸多折辱之辭。
費了些口舌才將幾個鮮卑軍官勸退,麥澤明的親兵們已然惱怒難當。一人怒道:“鮮卑狗子真不是東西,把我們幽州軍當成任意驅使的對象么?虧得軍主好耐性,否則我定要拿下他們來,狠狠收拾一頓!”
麥澤明乃是幽州將門子弟,父祖都是朝廷高級軍官,家族在范陽、燕國一帶頗有聲望,素來也自視甚高的。如今卻當眾被鮮卑人訓斥,身為一軍主將的威風簡直蕩然無存,這叫他如何不怒?他瘦削的面上陰云密布,過了半晌才勉強沉聲道:“胡兒自然粗鄙,我
們且不要計較那么多,大將軍自會主持公道。眼下……還需得諸位戮力同心,隨我一起破敵才好。”
當著諸多將士的面,話是這般說來,但既然鮮卑人不愿出動自家兵力,麥澤明又何苦非要拿晉人的性命去拼。要是按照鮮卑人的指揮去做,就算贏了這一場,也要將幽州軍的老底子盡數折在此地了。反正楊非已經自行往中軍去求懇,片刻之后大將軍必有英斷。這樣想著,麥澤明口上仍然催兵不止,實際卻暗自招來親信的軍官叮囑,讓各部不必動作太快,若是代郡軍守御得法,吶喊一番之后便撤下來便是。
正在謀劃保存實力,忽聽得后方鮮卑人大隊人馬的方向亂哄哄一陣喧嘩。眾人一齊轉身向后探看,只聽得那喧鬧越來越響,越來越紛亂,原本整齊有序的鮮卑騎兵隊伍也漸漸躁動不安起來。再過得片刻,那喧鬧愈發響亮了,似乎有許多晉人在聲嘶力竭地大喊:“鮮卑人造反了!鮮卑人造反了!他們要殺晉人!”
麥澤明身邊一眾將士勃然變色。幽州軍中的胡晉兩族原本就有心結,而在這個全軍上下都有些焦躁不安的時候,那聲聲喊叫就如同是干燥草原上的一點星火,突然就化作熊熊烈焰沖天而起,將每個人都撩撥得不可收拾。再過片刻,也不知是誰第一個動手,眼看著陣中不少原本靠近駐足的鮮卑人和晉人,竟然已開始互相砍殺起來!
“他媽的!鮮卑狗果然沒安好心!”一名親兵咆哮著拔出刀來。
也有人絕望地高呼:“鮮卑人叛變了!我們完了!”
“不要慌!不要慌!”這時候麥澤明反倒冷靜下來。不管個人好惡如何,憑借麥澤明從軍數十年積累的豐富經驗,他絕不相信鮮卑人會在這時候發動叛亂,更不相信以王浚的對胡兒的掌控手段,居然會對此毫無準備。他立即大聲呼喝著,號令將士們向們向他靠攏結陣。無論后方發生了什么,眼下整支幽州軍已經亂了。即使是在遠離中軍的地方,鮮卑騎兵們看著晉人士卒的眼光也越來越兇惡,而原本將要投入作戰的晉人軍隊更心生猶疑,立刻止住了前進的腳步。這個時候,任何多余的指揮都沒有意義,唯一能做的,就是收縮兵力,阻止代郡軍可能做出的反應,先行穩住局勢!
可惜,代郡軍不會給他穩住局勢的機會。
“殺!”
“殺殺殺!”
“殺!殺!殺!”
代郡軍陣中,沖天喊殺聲如同不可阻擋的海嘯般響起。
彼此錯落放置的偏廂車粼粼移動,當前后數重車陣對齊的時候,連接在車輛之間的鐵鏈突然被放下。下個瞬間,數以千百計的代郡騎兵從車陣間的道路中涌出,甚至直接提韁躍馬,從偏廂車的頂部跨過!他們像是浩浩蕩蕩的激流,卷起巨浪沖垮所有阻礙,在蒼茫大地洶涌奔流;像是狂舞的烈火,吞吐著炙人的烈焰,將敢于抵擋的敵人燒成灰燼!
這,就是陸遙一直在等待著的機會;就是陸遙竭盡全力創造出的機會。在這個時候,代郡騎兵全軍突擊,當者辟易!
幽州的步卒們始終處于進攻態勢,因此他們距離代郡軍非常接近。全速沖擊的代郡騎兵們瞬間就來到他們面前,幾乎沒有給他們留下一點點反應的時間。
“砰”地一聲大響,沖在最前方的劉遐揮舞著長槊,將一名幽州軍官的頭盔打得癟了下去,頭盔下的頭顱更是頓時變作稀爛,紅色的鮮血和白色的腦漿飛灑四濺,劃過一道弧線后,像雨點般噴灑在木楞口呆的幽州軍將士們的臉上。
“殺!”緊隨在他身后的代郡騎兵齊聲高呼,像是利刃般刺入幽州軍的陣列。
這些年來,幽州軍追隨在那位驃騎大將軍、幽州刺史的身后,肆意屠殺手無寸鐵的黎民百姓和孱弱的朝廷官軍,用無數次輝煌的勝利證明他們是天下有數的強兵。但此刻他們害怕了。他們經過了激烈的戰斗,本就感覺到力竭,偏偏既依賴又恐懼的鮮卑騎兵已經變亂,誰也說不清是敵是。而與那支與他們鏖戰一個時辰絲毫不落下風的敵軍,在最適合的時間點上發起了強大的反擊!
當代郡騎兵揮舞著長刀大槊沖殺過來的時候,恐懼感瞬間擊潰了他們!
不知是誰起的頭,幽州軍步卒的陣列猛地崩塌了。他們拋棄了武器,撒開腳步向后拼命逃跑。當代郡騎兵追到他們身后時,有人立刻就跪地投降;偶爾有幾個勇力可嘉的試圖反抗,卻立刻就被斬做了七八截。前方的部隊一旦崩潰,潰兵四面奔逃,又沖亂了后方的隊列。無數人喊馬嘶、煙塵滾滾之中,幽州軍的將士們披頭散發,如同被驅趕的走獸那般逃竄。
麥澤明狠狠地咬著牙,他是如此用力,以至于鮮血從嘴角邊流淌出來。追隨大將軍多年的鮮卑騎兵為什么會突然暴亂?威勢赫赫、戰無不勝的幽州軍為何會變得如此孱弱?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難道……難道這是天意?麥澤明覺得自己頭暈目眩,騎在馬上的身體搖搖欲墜。
甲胄鮮亮的他在這時候成了太過顯著的目標,不知哪里的代郡射手注意到了麥澤明,一排長箭從側面飛過來,颼颼地射倒了簇擁在他身邊的幾名騎兵,還有一支正中麥澤明坐騎的側腹。戰馬哀鳴一聲,踉蹌了幾步后打橫歪倒,將麥澤明的左腿壓在了馬身下。幾名親兵奮勇撲前,將他拖了出來,有人在他耳邊大喊:“軍主!軍主!怎么辦?”
麥澤明搖了搖頭,勉力將茫然的視線聚焦到身前:“什么?”
一名親兵難以遏制焦慮的情緒,扶著麥澤明的肩膀用力搖晃:“軍主,你倒是說啊,咱們該怎么辦?”
麥澤明打了個激靈,他提起最后一點精神,抬手抽了那親兵一個耳光:“還問什么問!快逃!”
麥澤明絕對是一位經驗豐富的將領,他的判斷總是那么準確,卻并不一定來得及。就在他向親兵們叫嚷的時候,一隊代郡騎兵從斜刺里沖殺過來,為首一名騎著匹青色的雄健戰馬的騎士蔑視地看了看麥澤明等人,勒過馬頭。
這名騎士看上去很是年輕,顴骨高隆,眉宇冷硬如鐵,左側面頰上有一道灰白色的傷疤,即便在抹額的陰影下,也覺得眼神亮的駭人。他的裝束與普通代郡騎兵并無不同,穿著一身沉重的鐵鎧,腰間懸著繯首刀。他右手倒提一柄長槊,左手自在地操縱著韁繩,策馬繞著麥澤明等人兜了一圈,隨著動作,沾在長槊上的鮮血便滴滴灑落到地面。
麥澤明的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兩下,大股熱汗突然從額頭發際冒出來,手腳卻變得冰涼。他的親兵們也面如土色,有人想伸手去摸腰刀,隨即被同伴用嗤牙咧嘴的表情制止。
這騎士卻很快對麥澤明失去了興趣,他抬手遮擋陽光,向較遠處鮮卑人的方向眺望一眼,隨即催馬向前。與此同時,他揮手示意部下們趕緊跟上,大聲道:“別去理會這些雜魚。動作快一點,我們去殺鮮卑人!抓王浚!去抓段疾陸眷!”
大約兩百余騎兵陸續從廝殺中脫身出來,緊隨這青年騎士身后。聽到騎士的號令,他們轟然應喏,齊聲高喊如狂:“殺鮮卑人!抓王浚!抓段疾陸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