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軍久歷戰事、士馬精強,如能順利收編,必將極大增強我軍的戰力。然而我軍雖有濡源大勝,但畢竟崛起時日尚短,在幽州的威名遠未深入人心;因此王彭祖意外身死之后,鮮卑各部、幽州地方大族中多有狂妄無知者,意圖搶在我們之前瓜分幽州兵馬、增強自身實力。”陳沛向陸遙躬身下去:“陳某慚愧,自著手整頓部伍以來,幽州軍各部士卒逃亡人數居高不下,而軍官或者對之視若無睹、或者有意縱容;一旦我軍加以嚴厲監管,則有居心叵測者煽風點火,策動暴亂。僅僅本月,幽州軍士卒與我軍將士的沖突就發生了十七起,其中四起迫使我軍動用了百人隊以上建制兵力加以鎮壓,造成上百人死傷。”
陸遙輕咳一聲:“慶年,以你估計,幽州軍兩萬之眾里,我們當前能夠排除干擾,順利整編的大概有多少?”
陳沛看了看武將隊列神情略顯狼狽的段文鴦、麥澤明二將:“兩月以來,已經陸續整編了三千人。但如無手段對此局面加以遏制,我預計……再整編一千人就是極限,之后必然會引起彼輩的強烈對抗。”
陳沛這般說來,頓時使得堂上諸人輕聲驚呼,引動的氣流倒像是哪里的窗欞沒有關嚴實,讓寒風灌了進來。
此刻在場官員無論文武,或多或少都有軍旅經驗,每人都深知陳沛所說的情況何等嚴重。總數高達兩萬余的幽州軍,對于幽州軍府來是重要的補充。如果至今都不能做到切實管理,那還談什么整編吸收、充實自身?代郡入主幽州之前,早知當地世族勢力深厚,盤根錯節。但若幽州大族對軍隊的影響力龐大到了這種程度,那些難以約束的一萬多將士,又何等難以制服?他們深藏在水面之下的力量又是會是多么可怕的切身之患?
更有些心思靈活的立即想到,這方面情況如此惡劣,為何之前陳沛從未稟報?如今局勢不可開交了再行處理,豈不是太過遲鈍?若非眾人都深知陳沛這獨眼將軍素來干練,絕非無能之輩,只怕立即就有人起身指責了。
陳沛身處數十人注目之中,卻連眼都不多眨一下,只繼續道:“擾亂幽州軍心是暗中的一手;而在較明處,彼輩也有舉措。陳某主持整編幽州軍的兩個月內,陸續有幽州大族遣使者厚饋財貨予我,其意圖不外乎是說……”他充滿譏誚地冷笑一聲:“某支兵馬系王彭祖臨時征發的家族部曲,非我們能夠調動,要我們高抬貴手,將之奉還。”
代郡武人們最近忙于分兵控制幽州各處要隘關塞,并未關注幽州軍的整編,但他們早就將幽州軍視為嘴邊的肥肉,早就等著分割切取了。誰知今日聽聞此事如此艱難,許多人便有些不快。而幽州大族竟敢公然謀奪他們的立身之本,更是踩過了容忍的底線。
也不知誰起的頭,頓時有人咆哮起來:“放肆!狗膽!白日做夢!”
有些特別活躍的將校甚至激動地起身喝問:“哪個不知死活的敢如此狂妄?只需主公一聲號令,我即刻取他狗頭獻于階下!”
“正是!”代郡軍的將校們大多出于底層,許多人從軍前或是流民、或是賊寇,天然就與世家大族有所隔閡。一旦有人叫囂,他們的情緒瞬間就被煽動起來,吵吵嚷嚷地呼喝著:“他們當我代郡軍是可以隨意拿捏的么?正該狠狠收拾!”
又有人振臂大呼:“陳將軍,咱們得去砍幾顆腦袋!顯一顯威風!”
“就是,敢和我們代郡軍作對,就是自尋死路啊哈哈哈!”
眨眼功夫,除了薛彤、劉遐、郭歡等正經朝廷軍官出身的大將以外,若干驕兵悍將群情激憤。這樣的混亂場景,完全是少了管教以致草莽氣息未褪的樣子。
與之相比,對面的軍府文職僚屬佐吏們顯然就冷靜了許多。棗嵩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如黃熠之類小吏,顯然未曾經歷過此類場合,神色略有些惶惑。熊聰欲言又止。方勉之側過身去,向方勤之低聲說了什么,方勤之頓時翻了幾個白眼。而眾文官之首邵續雖然面色絲毫不變,眼神中卻隱約透著不屑。
文武兩廂之間的氣氛天差地別,也不知為何便透出一股詭異。
侍立在陸遙側方的馬睿自始至終保持著挺立的身姿,只是時常垂眼去看陸遙神色。這時候但見陸遙原本適意的面容忽然一凜,微微皺眉,馬睿便手扶刀柄踏前一步,高聲喝道:“肅靜!”
堂中立即鴉鵲無聲。
沈勁正興沖沖地準備出列言語,聽得馬睿喝令急收腹發力,“咚”地一聲坐回原處;他訕訕地看了看兩邊,趁人不備,將伸了半截的腿嗖地收回。幾名特別激動的將校已經站到了廳堂里,這時發現陸遙面沉如水,也屁滾尿流地逃回原處。
“諸位想要做什么?造反么?”陸遙冷笑道。
適才鬧騰的諸將瞬間氣勢低靡到了極點,齊聲應道:“不敢。”
陸遙為人絕不峻刻,他巡行軍伍中時,與普通士卒也能毫無架子地談笑風生;但隨著他的地位漸高,偏偏在這些將領眼中愈來愈顯威嚴了。眾人躬身下去之后,未得陸遙允許,一時竟沒人敢起身的。
廳堂里瞬間陷入了寂靜,只有陸遙用右手按壓著左手指節,發出輕微的咯咯聲響。
半晌過去了,陸遙并無言語。于是十余名將領保持著屈身的姿態,未免有些尷尬。
沈勁向薛彤連著使了幾個眼色,薛彤卻似完全沒有注意到,自顧端然正坐。他與陸遙熟悉,知道陸遙往往在心中思忖要事的時候,才會有按壓指節的下意識小動作,這時候自不該去打斷。何況在將門出身的薛彤看來,代郡軍的將校們許多都是數月間從底層驟然提拔,雖然勇猛善戰方面毫無問題,但很多時候確實鄙陋不堪,也應受點敲打才行。
陸遙完全沒有注意到麾下將校們的尷尬,薛彤猜的不錯,他確實陷入了深思。
陳沛收編幽州軍不順利,這早被陸遙所料中。事實上,那些豪族們上躥下跳的整個過程,也都被朱聲嚴密地控制著。陸遙很清楚,代地與段部鮮卑攜手解決了王彭祖之事,將會是長期見不得天日的機密。因此在幽州人看來,代郡軍不過是在濡源之戰中偶然獲得勝利,并未徹底壓制幽州,陸遙能得到朝廷都督幽州的任命,未免太過僥幸。籍籍無名之鷹揚將軍,以較弱之代郡猝然鯨吞幽州,諸多豪族并未歸心也屬理所應當。
出于前世的生活經歷、教育背景,陸遙對所謂世家豪門從來沒有什么好感,因此并不介意這種局面。他正打算借著收編幽州軍的機會,迫使某些心懷叵測之輩主動跳出前臺。昔日越石公入晉陽后,令陸遙剿滅祁縣郭氏一族以震懾各地塢堡。陸遙也有意故伎重演,擇機出動代郡大軍,用雷霆萬鈞之力一舉誅除有敵意的豪強,以收殺雞儆猴之效。
然而此刻,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原先的想法未免簡單了。越石公入晉陽時,兵力疲敝、糧秣無著,除非打擊豪強,否則政權根本無以維持;而越石公本人又是祁縣溫氏姻親,幕府中有太原王氏等并州高門襄贊,因此在強硬手段之后,也有十成把握以懷柔手段收服一眾豪強……這兩方面的情況,都與幽州現狀大大不同。
只看以邵續為首的僚佐們那樣的姿態,陸遙就可以斷定,一旦自己對武人們的意見加以討論,必定會引起僚佐們的全力反對。原因很簡單,與出身卑賤的兵卒們不同,這些文職官員們同為鄉里冠族,感同身受;幽州大族弱遭凌迫,他們也會兔死狐悲。他們有家族、有姻親、有清議的圈子,彼輩或者內部有上下親疏之分,但對外天然就是一體的,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可能支持自己對幽州世族舉起屠刀。
這其中,恐怕唯有出身吏家的黃熠等人不會明確表態,但他們的影響力和地位,終究還是低了。
這種局面使陸遙感到警惕。他想了想,如果自己排除文職僚佐們的干擾,切實采用武力壓制豪族們呢?結果會是怎樣?陸遙是軍人,他對自己一手培養出來的這支軍隊,具有絕對的信心。無論豪族們能糾結出多少人馬,絕不可能是代郡軍的對手。問題是,就算斬斷了出頭的櫞子,其余各家就會甘心依附于幽州都督么?
要知道薊城還有一位幽州刺史在。那祖逖祖士稚,可是曾與越石公一同聞雞起舞、有志廓清宇內之人,再怎么高估他的才能也不為過。如果因為自己的舉動而使得幽州大族徹底投入祖逖懷抱,那帶來的麻煩只有更大……不說別的,只說眼前,缺了幽州豪強大族的支持,陸遙就連收編幽州軍余部都那么舉步維艱!
時勢如此,任誰都無可奈何。陸遙自認是個理想主義者,但也不會刻意去脫離現實。他能在不依托豪強大族的情況下建立起一支大軍,又以純粹軍事化的管理方式維持著一定規模的基層政權,但終究要考慮到胡兒虎視眈眈的現實,考慮到留給他擴張力量的時間已經日漸緊迫。為此,他不得不和這個時代的主流妥協,與壟斷了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等各個方面的高門世族妥協,甚至光是妥協還不夠,某些時候還需要順應、利用和融合!
至于其他的,那些還留在陸遙腦海中的設想和改變……不用急,或可徐徐圖之。
陸遙終于發言。他掃視眾將,沉聲道:“諸位,請謹記我們是官軍,非是賊寇。再敢胡言亂語、動輒打殺,必嚴懲不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