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事先的安排,這次幽州諸軍大比將會持續三日,從超過五百名參與競逐的勇士中,擇取百名優勝者給予豐厚的獎賞,以此來向全軍宣示平北將軍只重才力、絕無畛域之分的意思。首日里進行的項目中,一共決出了三十六名優勝者,比原定的多了六人。這是因為幽州、代郡兵馬普遍較為精銳,武技高超者極多,常常會難以分出高下的緣故。為了獎勵這批擁有非凡勇力的戰士,軍府直接劃撥出了超過五十傾上等田地,如果這些戰士們在幽州成家立業的話,后繼還將進一步追加數量。除了田畝以外,還有甲胄、弓馬、刀劍等武具的賞賜,這方面的賜予幾乎覆蓋了所有參賽者,因此消耗量也很龐大。好在幽州軍府庫中存量甚多,否則單憑代郡過去一年的征戰繳獲,簡直無以支應。”小說“小說章節
到了夜間,大批百姓在軍隊的疏導下逐漸散去,而當天參與大比的將士們則在鳥巢外不遠的營帳內歇息,另誘侍前安排haode庖廚利用營帳間的數十處篝火炙肉煮菜,以供將士們享用。為了表示親厚,陸遙將自己的中軍帳也設在這里,且他并沒有急著回帳,而是游走在各處營地,和將士們一一招呼寒暄。
幽州軍與代郡軍曾經敵對,兩軍在濡源惡戰一場,彼此的損失都不在少數。因此彌補兩軍基層將士間的敵對情緒,也是個重要的任務。此次將士們休息的營帳位置都是提前計算haode,有意識地將代郡和幽州士卒們混雜著安排在一處。于是陸遙在游蕩的時候經常會遇見代郡軍的熟人,又由他們引見了幽州將士。說的高興了,陸遙便與眾人一起擠坐到篝火邊,取刀子割幾塊肉吃。對這等全無上下尊卑之分的行為,代郡士卒還好些,幽州士卒起初未免有些拘謹。但他們既然愿意來此參加大比,本就存了為軍府效力的念頭,于是到了后來,也就漸漸放松了,大家大聲談話、縱情歡笑,也不分誰是將軍、誰是兵卒。
距離此處軍帳不遠的地方,有規模更大的連綿營寨,那是提供給其他將士和一些觀眾們休憩的地方,也承擔軍事警戒的職能。
在其中某處規模較大的帳幕內,聚集著一些前來觀禮的幽州地方強宗大豪子弟們。陸遙并未刻意邀請各地豪族至薊城來會,但他對于豪強們瓜分幽州軍的意圖并未直接阻止,至少表面上體現了優容地方世族的態度。另外,方勤之對“鳥巢”的解釋也傳到了他們耳中,這也可算是善意的表示吧。于是這些大族們一方面維持著自家矜持高峻的態度,另一方面,陸陸續續地都遣了族中子弟前來觀禮。
這些人眺望著篝火間陸遙的行動,悄悄的議論著,不時發出一陣爭持。
“日間所睹赫赫軍威權且不論,只看此時舉措,便知這陸某治軍,深得兵法三昧啊。吳子有云:視卒如嬰兒,故可與之赴深溪;視卒如愛子,可與之俱死……僅此一舉,軍氣已聚。東南將門之后,果非尋常可比。”這是通過一天的觀察,切實感受到平北將軍府軍事實力的一批人。
“未必未必。公豈不聞:厚而不能使,愛而不能令,亂而不能治,譬若驕子,不可用也。如此治軍全無威嚴,非節制之師,簡直與寇盜無異。”這是幽州士族中自恃世代冠冕、連帶著把出身將門的陸遙也看低的一批人。
“王彭祖當世名將,縱橫中原無人可敵。然其于濡源一戰敗北,凄凄惶惶如喪家之犬,遂走避冀州以致橫死。若眼前軍卒屬寇盜之類,王彭祖的兵將難道是烏合之眾么?當日里奔走侍奉于王彭祖幕府之中的我們,又成了什么?”
“此一時,彼一時也,怎可一概而論。吾且為汝分析……”
“兩位賢侄不必作意氣之爭,我等來此,乃是為了觀察彼軍虛實,何必自家爭辯?”一名高大老者出面道:“諸君,本以為陸、祖二人分領權柄,必將兩虎相爭,我等世族坐觀可也。誰知如今兩人配合無間,陸道明接大比的機會盡收幽州軍心,又縱容祖士稚重立州郡兵,收編吾輩部曲私兵……這人為刀殂、我為魚肉的局面,我等應當如何應對,老夫苦思不得良策,心中實感憂慮!”
此人雖以言語緩頰前兩者的沖突,卻同時顯示了對平北將軍陸遙、幽州刺史祖逖兩人的巨大敵意,顯然是在地方擁有相當實力,企圖謀求更大權力的一批豪族代表。
先前稱贊陸遙治軍之人年輕氣盛,應聲搖頭道:“世叔此言差矣。豈不知那陸道明既然身為都督幽州諸軍事,自須得收攏幽州軍心。近年來胡族日漸張狂,正要州郡兵馬強盛,方能保障一方平安。小侄愚昧,實不知世叔有何憂慮?何況都督、刺史,皆朝廷所任,管理地方軍政,更是理所當然,那人為刀殂、我為魚肉的說法,未免危言聳聽……”
老者身份甚高,本以為自己出言,眾人必不敢頂撞;因此聞言頓時不喜:“如今時局,不靠自家桑梓,反倒去依賴朝廷委派的官吏?萬一時局有變,家中無有徒附可用,難道都束手任憑宰割么?”
“說起自家桑梓,范陽祖氏與我等家族世代姻親,血脈相融,難道不是自家桑梓了?祖士稚輕財好俠,昔在幽州時,常散谷帛以周貧乏,為眾人所稱。如今他出任本州刺史,難道竟不值得世叔信賴?”那年輕人嘆了口氣:“世叔所畏懼的,只怕是因為未曾在新任都督、刺史府中謀得職位,而汝族近歲以來侵吞的田產戶口極眾,萬一州將權重,恐遭勒逼退還吧?”
“無知小兒!胡說八道!”老者拍案喝罵,頓了頓又爭辯道:“那王彭祖在幽州時,賦役殷煩、下不堪命,因此百姓多有托庇于吾家者,何來侵吞之說?”
那年輕人冷笑道:“王彭祖治政可以如此苛暴?朱公豈不聞薊城童謠皆曰:府中赫赫朱丘伯,十囊五囊入棗郎。就算朱公不曾聽聞,還指望新任都督、刺史也不曾聽聞么?”
這童謠中的“朱丘伯”便是那老者了。此人名喚朱碩,字丘伯,乃幽州世家巨室,家財豪富,昔日曾在王浚幕府中為別駕。由于任官期間行事極其貪殘,與王浚女婿棗嵩俱都貪橫無度、斂取民財略盡,故而民間有此童謠譏諷。王彭祖死后,朱碩企圖以重金賄賂陸遙、祖逖等人以保全職位,卻全然不得其門而入。他深恐為人所制,于是便竭力鼓動各家一同與新任都督、刺史為難。
此番陸遙召集軍中勇士大比,各家俱都派遣子弟觀禮。朱碩唯恐其中有人為軍府所招攬,因而不惜以族主身份親自前來,務求壓服各家子弟,不使動搖。誰知幽州各族終究不是鐵板一塊,誰愿意真的與代表朝廷權威的方鎮大員為敵?莫說壓服,當場就有人將他的言語駁得體無完膚。
北疆學風不如中原之盛,豪族世家中人極少有篤志經史的,絕大部分都是跋扈橫行的地方豪右作派,也難免帶著幾分粗獷剛暴的性子。朱碩更是驕橫慣了,怒火中燒之時不及細思,抄起手邊一柄麈尾便直扔過去,口中還罵道:“乳臭小兒,竟敢直呼老夫姓名!”
誰知他手法不準,那麈尾投得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從年輕人身側尺許處呼地飛過,猛砸到了端坐在后方一人的眉骨上。麈尾系牛角磨制,鑲嵌有金玉之屬,既重又硬,頓時將那人眉角打裂,鮮血猛地冒了出來。
在場眾人各執立場,從觀看諸軍演武時起,已然爭議了數個時辰,口也干了,心也煩了。這一下便如在翻滾的沸油上加了把火,也不曉得誰起的頭,數十人嗷嗷亂叫著便打成了一團。帳幕以外各家的部曲旋也參與進來,翻翻滾滾地廝打得更是熱鬧,再過了片刻,便有人意圖拔刀相向。
朱碩雖然行事橫暴,畢竟年紀老邁,當不得三拳兩腳。不過片刻,就被打得兩眼烏青,口角歪斜,腦袋也昏昏沉沉。不知何時癱倒在地面,肚子上又被人無意中踏了一腳,痛得如蝦米般弓起了身子。這劇痛反倒讓他清醒了點,慌忙大呼道:“快快停手!莫要鬧大了!這是在軍營里,動輒殺人的!”
畢竟是前任幽州別駕,總算識得輕重,這番言語說的很有道理。可惜眾人廝打的興起,誰聽得進勸?朱碩正喊得聲嘶力竭,只聽有人怒罵道:“老匹夫!還不是你生出的事端!”話音未落,斜刺里飛來一拳,又打落門牙兩個。
朱碩連聲咳吐,待要還手,忽聽號角之聲四面響起,隨即吼聲如山呼海嘯般響起:“平北將軍有令,軍中嚴禁私斗,犯者殺無赦!”
“平北將軍有令,軍中嚴禁私斗,犯者殺無赦!”
“平北將軍有令,軍中嚴禁私斗,犯者殺無赦!”
吼聲直上夜空,驚飛宿鳥無數。其聲整齊劃一,雖發自千百人,卻如一人言語般清晰可辨,重復三次乃止。
“我去你的平北將軍!老子是燕國田氏子弟,誰嚇得了我?”一名壯漢廝打得起性,揮舞雙拳哈哈大笑。
笑聲未落,利嘯聲起,一支雕翎箭破空直入那壯漢咽喉。那弓箭蘊含的力量奇大,更將他整個人帶得飛跌向后,箭尖透頸而出,將那壯漢整個人牢牢地釘在了支撐營帳的梁柱上。
帳幕中瞬間靜寂,莫說沒有人敢說話,連大聲喘氣的都無有半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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