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袖招只不過是個供人尋歡作樂的銷金窟而已,開張也沒有多久,在洛陽實無根基可言;但負責指揮部曲護衛的領馬睿十分兇悍,紅袖招的主人又出手闊綽、與高官貴胄往來極多,因此莫說是洛陽城里數量極多的地痞游俠、就連素來橫行的城防軍馬也不敢前來滋擾。。值此華燈初上之際,許多馬車正從洛陽城的各處官邸豪宅往紅袖招聚攏過來,準備迎來又一個醉生夢死的浮華夜晚。
這時候竟陵縣主等人縱馬突入,頓時引起混亂。他們毫無顧忌地直線前進,一路上撞得桌翻盞倒,剛剛坐下來準備享受酒色之歡的客人們幾乎被嚇得半死,與陪伴他們的鶯鶯燕燕一起嬌聲驚呼著,連滾帶爬地躲到其余院落中去。
一片嘈雜躁擾之中,唯有胡六娘悠游自在一如平日。當她見到竟陵縣主的時候,那幾分驚喜幾分愉悅的表情也完全不像是裝出來的。數十鐵騎蹄聲如雷地直逼面前的時候,胡六娘并不躲避,反倒是斂袖伏身,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禮:“參見縣主。”
瞬間,竟陵縣主幾乎有縱馬將胡六娘踏成肉泥的打算。但她總算遏制住了憤怒,勒馬立定,俯身看了看深深拜倒,把額頭碰在地面的胡六娘。
從這個角度看去,胡六娘的腰肢伸展,緋色的輕盈羅衣層層疊疊地鋪陳在身旁,仿佛凰鳥張開的雙翼,而紅色由淺到深的長裙舒展流瀉在后,如同凰鳥當風飄逸、撒散著火雨的長尾。這名罕見的美女是那么喜好紅色,一旦用心裝扮起來,就如傳說中高貴的鳳凰。可是……未到及笄之年就收服太行山中成群的兇惡山賊、令朝廷都無可奈何的胡大寨主怎會是鳳凰?在華麗的外表下藏著的,必然是桀驁不馴的野心、是肆意妄為的大膽!
縣主略微平復喘息,也不令胡六娘起身,過了一會兒才輕聲笑道:“六娘何必如此多禮?難道說,你覺得有負于我么?”
“六娘自問不曾有負于縣主。只不過禮不可廢,民女見宗室貴胄,妾室拜見正妻,本該如此。”胡六娘應聲回答。
民女與宗室云云倒也罷了,妾室正妻之說,對縣主而言簡直又是一次重擊。哪怕早已從阿玦口中得知陸遙身邊多了兩個女人,胡六娘當面自承身份,仍然時縣主勃然大怒。她白皙的面龐瞬間變得通紅,話語聲都變得尖銳:“你也知道你是妾室!你的所作所為,對陸道明究竟何益?如今局勢,正是幽州兵馬施威于中原的良機,是陸道明取代那些顢頇無能的將佐,成為東海王殿下肱股的良機!結果被你胡來亂攪一番,必將使得天下藩鎮騷動,俱都有意于洛陽……那時候,陸道明那點兵力,還有什么作用?胡六娘,你是昏了頭么?”
縣主縱身下馬,來回疾走幾步,戟指著胡六娘厲聲道:“區區一個綠林賊寇、區區一個妾室,竟敢壞我大事!胡六娘,信不信我能殺你十次,滅你伏牛寨滿門!”
聽得縣主語帶威嚇,緊隨在她身后的王德等人一同向前半步,手扶腰間刀柄,殺氣騰騰地睨視胡六娘。這些人都隨扈縣主多年,此等適時助威的套路早就熟透。豈料縣主聽得身后腳步,回頭一看是王德等人,反而露出了愈惱怒的神色:“你們在這里干什么?出去!”
這下拍馬不成反遭罵,王德嗔目結舌,慌忙領著扈從們退出,將整片空蕩蕩的大廳只留給縣主與胡六娘二人。
“縣主要殺我,甚至要滅了伏牛寨上下滿門,想必是舉手之勞。可是,六娘從未想過與縣主為敵,更不曾有任何舉措來破壞您的大事。實不相瞞,我其實很疑惑,縣主今日如此惱怒,究竟是為什么事?”
話音未落,一枚玉璜就被擲了過來,胡六娘下意識地接過,只聽縣主冷冷地道:“胡六娘。我給你申辯的機會,但你若說不出道理,莫怪竟陵不念往日情誼。”
胡六娘心頭微微一緊,知道縣主這番話絕非玩笑。以縣主的強硬行事風格和狠辣手段,并不會顧忌自己與陸遙的關系,只消一句話說得不妥,今日便是自己斃命之時。
她緩緩直起身,將那枚雙龍繞云玉璜當作小玩物那樣拋起接住,再拋起接住,反復數次。直到縣主露出不耐煩的神色,胡六娘終于緩緩道:“六娘雖是山野粗鄙之人,但蒙平北將軍耳提面命,總算對天下大勢略微有些了解。縣主此來洛陽是為了什么,六娘也能猜出幾分。想來,縣主是責怪六娘擅自假借名義頒行皇帝詔書,召集天下藩鎮勤王吧。縣主本意只是召幽州軍入洛,如今卻成了天下強藩齊動的局面,未免南轅北轍。”
“沒錯。”
“那么,還請縣主容我冒昧問:您意圖召集幽州兵馬勤王,是為了東海王殿下的霸業,還是為了陸道明的前程?”
縣主定定地注視著胡六娘:“為了東海王的霸業如何?為了陸道明又如何?”
“先說東海王的霸業。”胡六娘抖擻精神,直起身子正色道:“我在幽州時,常聽道明與文武臣僚討論中原局勢,說到近年來洛陽宗室貴胄們的爭斗,都覺未免束手束腳、毫無意義的顧忌太多。本應決死一搏的,最終卻成了鼠兩端的作態;本應斬草除根的,最后又留得禍根粉飾太平。唯有縣主決斷英武,極少瞻前顧后,這才支撐起東海王邁諸王的事業。然而,莫非是受了無聊文人的影響?如今縣主您也如那些庸人一般,想的太多了!”
縣主悶哼一聲:“我哪里想得太多?”
“此番匈奴漢國大舉動兵,以左谷蠡王劉聰等十將南下,以羯賊石勒等十將西進,兩路大軍無慮二十萬之眾,挾擊洛陽。敢問縣主,賊勢可強盛?匈奴兵馬一戰摧破河東、平陽,中原賊寇襲取許昌,破東海王大軍。敢問縣主,賊兵可精銳?相比而言,洛陽既無可用之將,亦無善戰之兵,可謂風雨飄搖。縣主有意召幽州兵馬入衛,可幽州軍全師不過三萬,哪里抵得住二十萬如狼似虎的賊寇?一旦洛陽有失,幽州軍固然與之同死,大晉更形將不存,天下藩鎮強豪或有起意逐鹿者、或又另立中樞者。當是時也,再考慮東海王對朝廷中樞的掌控有何意義?離開了洛陽的朝廷,即便仍在東海王掌控之中,又有多少號召力可言?縣主,當務之急,是糾合兵力擊敗胡虜。只需保住洛陽,縱使失去的也可以重新奪回,反之,則一切盤算都……”
“你哪里知道權衡天下是何等辛苦,戰場勝負固然重要,可……”縣主冷笑著打斷了胡六娘的言語。可她才說了一句,胡六娘便截過話頭大聲道:“光武揚威于昆陽時,何曾考慮過更始朝廷之間的抵牾?魏武于官渡獲勝,更焚去麾下文武與袁氏往來的信件。如光武、魏武之輩,難道不曾權衡天下么?可他們都清楚,亂世天下靠的是戰勝攻取,竭盡全力地把眼前敵人一個個打倒,而非面對外敵,卻只顧那些蠅營茍且的盤算!”
胡六娘這幾句喊得太響,以至于王德在廳堂以外伸頭探看,確定無事才又縮回去。
竟陵縣主來回踱步,囔囔的腳步聲在空蕩蕩的大廳里出回響;而胡六娘的眼珠子隨著縣主的身影轉過來,轉過去,感覺縣主一時并不注意自己,趕緊借機揉了揉臉頰。
適才那番言語實在不是胡六娘這個女匪能想到的,大部分都是她將自陸遙那里聽來的諸多言語剽竊得來之后,整理揉合而出。這下猛拋出來,意思居然還通順,只是她唯恐自己忘了只言片語,言語時候太過緊張,這會兒嘴都酸了。
聽那些文人說話不覺得,自己文縐縐來一段,原來會這么累的,這會兒嘴好酸……臉頰好酸……說起來真是苦命,自從嫁了人以后,突然就辛苦了這張嘴!都怪陸道明這廝……越是緊張,胡六娘越是壓抑不住胡思亂想,神思忽悠悠地一蕩,不知想到了什么,下意識地抬手“啪”地打了自己一下:胡六娘你這個死騷女人!想到哪里去了!
巧的是竟陵縣主剛好回頭,正看見胡六娘扇了自己一耳光。縣主頓覺怒氣稍熄,滿意地點點頭:“胡六娘,總算你也明白自己言辭狂悖,有悔過之心,很好!我再問你,為了陸道明又如何?”
胡六娘反問:“縣主,陸道明與您在太行山中的經歷,我曾聽他略提起幾句。既然他有殺散賊寇之功,您為什么不將他直接帶到東海王駕下,授以高官厚祿呢?”
陸道明豈止殺散賊寇之功?縣主掩飾住羞意,搖頭道:“道明自有尊嚴,不愿被人視為幸進之徒,情愿用堂堂正正的手段搏取軍功。”
胡六娘唯恐縣主接著想到她贈給陸遙的玉璜到了自己手里,又想到自己拿著玉璜招搖撞騙,干出了了不得的事情,那可就麻煩了。她連忙用力拍手:“正是!以道明的眼光,如何不知縣主的心意?之所以如此,確如縣主所言的那般,道明自有尊嚴,不是因人成事之輩,誠所謂,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
可惜她忙中出錯,這句話再一次令得縣主不快。
縣主柳眉一豎:“胡六娘,按你所說,陸遙全無仰賴東海王幕府之處。一直以來,都是我憑空多事么?”
胡六娘瞬間出了身冷汗,干脆垂下去,絕口不言。
好在縣主并不追根究底,只是來回踱步。
春夏之交白晝漸長,但這時候畢竟已入夜了。紅袖招內外,如群星也似的燈火一一燃起,而月色被斗拱飛檐所掩,愈使大廳里顯得昏暗。幾名仆婢想要進來點起燈火,卻被王德喝止了,站在廳堂外的回廊上進退不得。
縣主終于站定腳步,沉聲問:“不必說那些遙遠的。我問你,你這么做,是出于陸道明的授意,還是你自作主張?”
胡六娘躬身施禮:“是我自己的主意,但想必符合道明的意思。”
縣主微微頷。
又過許久,她才徐徐道:“既已嫁為人婦,怎么能這般胡鬧,你這紅袖招簡直荒唐。這就別開了!至于你,且隨我同住一陣吧……我雖不通軍事,倒要看看這洛陽城里,能翻出多少風浪來!”
最近一直低燒,應該是和關節炎癥有關,難受的很。如果晚上有精神,那就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