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有個蒼老的男聲抑揚頓挫地吟詠。
這窮酸不知道是哪里人,念誦時的口音太重,害得自己聽不真切,下次得換個真正像樣的飽學之士來,最好是個洛陽人。好在講解的還算明白,原來說的是古時諸侯國相爭,士卒被迫長期征戰的吁怨哀苦……晉人的詩書文字千載相傳,的確有點意思。
橫行青徐兗豫四州、令大晉軍民百姓聞風喪膽的巨寇石勒,正斜靠在一顆大樹下,瞇著眼,跟隨著老儒吟詠的節奏微微點頭。遠望黑沉沉的蒼莽原野,想到即將來臨的戰事,他難得地有些猶疑,可又不知為何走了神,忽然覺得,這詩文里的情感似乎有些熟悉。
這種凄苦無依的情緒,石勒確實是熟悉的。他很快回憶起了自己和許多族人被并州刺史司馬騰掠賣到冀州為奴的凄惶;回憶起起了自己受盡驅使呼喝,勉強以養馬之技贏取三餐的屈辱和辛苦。那時候的自己,也是那么哀怨。只不過,強悍而堅韌的羯人可不會寫什么詩文。不久以后,自己便借著天下大亂的機會起兵造反,先以苑馬數百騎為資本投奔了公師籓,再后來轉戰冀、并,飽經風霜雨雪,在一場接著一場的生死搏殺中闖出了一條血路……在這條廝殺征戰的道路上,自己和身邊的同伴們哪里有半點哀苦?只會感覺痛快淋漓,酣暢淋漓!
這樣一想,原本覺得挺有意思的詩文,頓時就索然無味了。石勒輕咳一聲,打斷了老儒的吟詠:“老先生,今日便到這里。過幾日我若是得閑,再請你來。那時候別講什么詩文了,不妨說說《漢書》、《春秋》之類罷,那里有些教人治政、攻伐手段的段落,還有點用處。”
這老儒是本地村社中一個半吊子的讀書人,尋章摘句數十年一無所成,只能守著幾畝薄田度日。石勒大軍到此之后,將青壯擄掠入軍、年輕婦女充作營妓、余下的老弱盡數圈禁起來。老儒也在圈禁之列,原本預計難免一死,卻不料半夜里被叫起,對著兇神惡煞的賊酋講了大半個時辰詩書。
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這賊酋居然也配聽《春秋》么……聽得石勒發話,老儒雖心中暗自抱怨;卻還是如蒙大赦般連連行禮,躬身退走了。
石勒出身貧賤,自幼目不識丁,可自從將羅致的士人編為“君子營”以后,他經常請幾個文人來講述典籍經史。由于此舉既可以增長見聞,也可以消遣,因此越是大戰將至,他越是習慣如此。只不過這次大軍在外,君子營中無人隨侍,臨時招來的窮酸文人又學識甚差,只會講些詩文……完全不知所云!
石勒瞪了一眼踉蹌離去的老儒,伸了伸懶腰,決定過幾日必取他狗命。正在發狠,卻不想連日大雨使得氣溫微涼,猛地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夜已深了,周圍的林地間悉悉索索地輕響連綿,那是許多士卒都枕戈和衣而眠,睡得香甜。只有幾名親近的衛士還勉強維持著坐姿,偶爾還揮揮手,趕走擾人的蟲蠅。石勒的動靜使他們立即清醒過來:“大將軍?”
石勒慢慢起身,抹了抹鼻子,向他們搖了搖頭:“你們都睡,別跟著我。我去找張先生聊聊。”
他隨手取了一支火把,沿著林間小路前行。火把特意只用了兩三根松枝捆扎而成,做得很單薄,火光照不了多遠。一不小心腳下打滑,明滅的火焰將黯淡光芒投射在森然古木上,忽然拉長放大,忽然又消失……恍然似有鬼魅一般。
大軍駐宿,最討厭的就是下雨天氣。一來會把營地淋得泥濘難行,增加許多扎營的工作量;二來,士卒們的衣服甲胄潮濕以后,若不及時烘干、換洗,就很容易引發疫病。偏偏由于近年來不斷的兵災和河道泛濫,鄄城以西的很多村社都荒廢了。石勒行軍至此,沒能抓捕到足夠的壯丁來為他們從事扎營之類的粗重工作;另一方面,為了隱蔽起見不能大規模地起灶、生火。最終士卒們不得不穿著濕透的衣甲在林間露宿。如果白天那樣的大雨持續幾日,只怕這八千虎賁之士,自家倒要病倒三成。
好在雨已經停了,地面干燥得也挺快,石勒跺了跺腳,感受下地面的情況。兩三天后就將廝殺,那時候瓠子河因為大雨而漲起的水勢應該還未退。妙得很,鐵騎沖撞過去,晉人堵在河邊,連逃也沒處逃去。
石勒不用細思,腦海中自然而然地就有一整套適用于那種情況下的作戰方略浮現。這一年以來,他在中原橫沖直撞,和大晉軍馬交手了不知多少回,幾乎每戰必勝。那些追亡逐北、殺豬宰羊的套路,早就熟極而流。這一次設伏,要截擊的敵人數量雖眾,但石勒對勝利抱有絕對的信心。
他對自己說:進入中原雖只一年,但自己所掌握的力量較之過去何止翻了十倍?此番自己呼應匈奴漢國,與飛豹王彌聯手發起攻勢,在中原動用的兵力高達十二萬之多。這樣的力量足以翻天覆地!
想到自己一手主導膨脹起來的中原賊寇實力,石勒難免有幾分得意:
這十二萬大軍兵分四路。
第一路,由中原賊寇的另一位大首領劉靈帶領,引軍三萬,由城陽突入東海王大軍的防御圈子,再沿著大澤以西向北。現已攻占了廩丘、秦亭一帶,徹底隔斷東海王與青州茍晞的聯系通道;下一步,將會分兵沿大河西進,力圖消除東海王北逃的可能。劉靈勇猛絕倫,號稱“力制奔牛,走及奔馬”,他的部下也都悍不畏死,極其敢戰,是中原賊寇中極其有力之一部。
第二路,由新近被匈奴漢國封為拜為鎮東大將軍、青徐二州州牧、都督緣海諸軍事、東萊公的中原賊寇魁首王彌親自率領,引賊軍主力五萬,號稱二十萬人馬,駐扎在濟陰郡的郡治定陶一帶。定陶自春秋時,就號為天下之中,乃諸侯四通之地。范蠡便是在此地經營貨殖,遂成巨富。后來齊魏二國爭衡,孫臏與龐涓曾在此地相持。近代則有魏武帝擊呂布,幾番激戰于此。王彌駐軍在定陶這軍事要地,既可以視情況援助劉靈的第一路兵力,也可以隨時發起向鄄城的正面攻勢,同時還可視情況支援其余各路,進退無不如意。
第三路,由石勒親信“十八騎”中的桃豹、逯明等人率領,領軍三萬余。這部分的兵力以久經戰事的河北賊寇一部為骨干,再增加了大批于中原挾裹的壯丁,具體駐扎地點比較分散。從句陽起,包括宛句、濟陽、外黃,直到靠近司州的酸棗、封丘等地都有分布。他們向北可以援助大河沿線守軍,向西輕騎奔馳一日可抵達司州重鎮滎陽,向南則可以震懾汝穎等地,是中原賊寇用于實際配合匈奴漢隊的主要兵力。
第四路,就是石勒現在親自帶領下,在這一帶設伏的精銳部隊了。這支部隊步騎各半,共計兩萬余人馬,根據濮陽、離狐一帶山林地形,分為四隊潛伏。這兩萬余人,都是石勒在中原連番惡戰中逐漸揀選出的兇悍之士。無論戰斗意志、作戰經驗,還是武器裝備,全都遠在普通水準之上。王彌麾下能與之相比的,區區千余人;東海王幕府的所謂朝廷大軍在他們面前,不過待宰豬羊而已。這支部隊如同噬血巨獸般地潛伏在鄄城向西的必經之路上,已經做好了一切作戰準備……這一戰之后,由東海王所執掌的,大晉最后重兵集團必將土崩瓦解!
如此輝煌的戰果就在眼前,石勒很有些躊躇滿志。但他很快搖了搖頭,把這種虛幻的滿足感從腦海中驅走了。戰爭經驗豐富如他,自然不會單以兵力數量來衡量某一方軍政集團的實力。東海王那廝只會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在戰場上除了東奔西逃的別無所長;到了現在這時候,東海王幕府的軍事實力便如土雞瓦犬般不堪一擊。
毫無疑問,中原局勢的重點已不在于王彌和自己聯手的這一方與東海王幕府的對抗,而全系于氣勢洶洶南下的幽冀聯軍身上。或者說,全系于自己與那個人……那個陸遙陸道明之間的角力。
眼看就要徹底擊敗東海王幕府,從而在中原占據完全主動的時候,以陸道明為主導的幽冀聯軍南下,不僅給東海王帶來了一線生機,也在石勒面前樹立起了簡直難以對付的大敵。這種功虧一簣的懊喪,已經連續幾日使得石勒難以入眠。
對于幽州軍的戰斗力,石勒早有所聞。對于陸遙的勇猛,石勒更已經幾番親身領教。這一次,是徹底洗血此前的連番敗戰之恥,還是自己據有中原的夢想被幽州軍打成粉碎?石勒有勝利的信心,卻無絕對的把握,他知道,在自己內心深處,對那名英武善戰的老對手其實很有些畏懼。
石勒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向一處避風的山坳疾走。
那里,是張賓休息的帳幕所在。大軍潛伏,包括石勒本人都只能睡在露天,唯獨張賓卻能夠擁有陳設完備的軍帳,這是大軍謀主該有的待遇。轉戰中原一年以來,不僅石勒對張賓愈發佩服,甚至連桀驁的王彌也不得不認可他的韜略才干。因此,此番中原賊寇調動十余萬大軍的通盤作戰計劃,全都出自張賓之手。
石勒覺得自己有太多困惑,必須請張賓給予解答才行。至少,他絕對相信,以張賓之神算,一定有足夠的辦法來對付那個叫人頭痛的陸道明。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