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規的祭祀天地儀式到底什么樣,要如何擺設法壇,如何念誦咒語,演奏什么樣的樂曲,參與祭祀的人要穿什么服裝……
黃巾軍中,人雖然很多,但諸如此類的細節問題,卻沒幾個能回答出來的,他們的出身都一樣,是這個世上最不起眼的草民,怎么可能對禮樂這種高高在上的東西有所了解?
可既然做了黃巾,士兵們對道家的法事都有所了解,就算沒親眼見過,也聽人說過,道家高人們施法,是要念誦經文的,誦經時要有音樂配合,誦經聲和樂曲一樣好聽。
現在,他們聽到了。
城頭傳來的歌聲不是一個人在唱,但整齊劃一,跟一個人唱也沒多大區別,只是將聲音放大了許多,連離城數里之遙的連營都聽得清清楚楚。
歌者們的唱功很精湛,即便都是外行,但只要聽到那清晰的吐字,轉折承接時的混若天成,清脆嘹亮的嗓音,就沒人會覺得,城內歌者的造詣跟唱山歌的村姑是一個水準的。
歌詞用詞卻不晦澀,在這個時代,已經算是相當淺白易懂的了。
然而,就是這么直白的詞句,卻營造出了一種慷慨激昂與悲壯蒼涼并存的氣氛,令人蕩氣回腸,心頭頓生萬千感慨。
曲調起伏不大,豪放中亦有含蓄,高亢中兼有深沉,在鐘鼓的旋律下,一股雄渾的氣魄醞釀其中,洶涌而澎湃。
仔細聆聽,就會被引入一種奇異的意境,仿佛親眼看到了奔騰而去的滾滾江水,仿佛看到了隨江水一同逝去的歲月,仿佛與歌者一起品味夕陽西下,慣看成敗的豁達心境。
這里很少有人見過長江水,但很多人卻都見慣了與長江并稱的黃河。在這寂靜的夜里,突然聽到這樣的天籟,所有人都呆呆的怔住了,只有歌聲樂聲靜靜回蕩著,引領人們品味著相同,又或不同的情緒。
“這是……”
“泰山軍在祭祀?”
“在作法?”
良久,終于有人叫喊出來,但聲音聽起來卻像是在呻吟。
“是戰歌吧,一定是的!”一連串的疑問過后,終于有人用肯定的句式做出了論斷。
“王鵬舉要施雷法了,咱們要怎么辦?”恐慌瞬間蔓延開來。
半夜三更在合唱,唱的還是這么有韻味的曲子,是個什么章程?
騷擾?有可能,但這種騷擾方式比先前的可溫柔太多了。
先前又是弓弩,又是號角的,偶爾也有鼓聲,可那是戰鼓,擂鼓的還是大力士,一響起來就跟秋日里的驚雷似的,就算是聾子都會被嚇一跳!
現在呢?歌聲雖然蒼涼雄壯,但唱歌的卻分明是一群女子!官宦人家會豢養歌姬的軼事,大伙兒多少也知道點,對歌者的身份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王鵬舉突發善心,讓自家的歌姬到城頭來唱歌……這是娛樂大眾,準備和解,還是騷擾啊?如果這是騷擾,那么,就讓騷擾來得更猛烈些吧!
同樣,名聞天下的王鵬舉,也沒必要半夜三更的跑到城頭,讓歌姬唱歌來展現他的鎮定從容。一路的針鋒相對,足以表現他的敵意和無畏,若不是成竹在胸,他會使出輕騎騷擾那么無恥的招數嗎?
所以,這只能是施法前的儀式!
之所以選在夜里,就是他不想讓不相干的人看到。
小天師咒殺焦和時,也是為了防止別人打擾,或走漏風聲、竊取機密什么的,特意選在了一個僻靜,不為人知的所在。王鵬舉既然也是此道中人,自然也不會例外。
現在,他借著夜幕的掩護,要施法破敵了!
想到傳說中可怕的雷法,黃巾將士無不顫栗,不少人已經癱坐在了地上,仰面望天,眼中充滿了絕望之色,仿佛透過厚而密的云層,看到了其中正醞釀成形的雷霆霹靂一般。
“都瞎叫喚什么呢?”一片哀鴻之中,楊超的斷喝聲顯得格外響亮,“就是幾個女子唱唱曲兒,就把你們嚇成這樣,要真是王鵬舉率兵殺過來,你們莫非要跪地求饒不成?”
“楊,楊將軍,那不一樣,這個是雷法啊!”章木顫聲說道。
由于焦和的原因,臨淄人對鬼神格外敬重,他既是臨淄人,又入了黃巾,此刻成了被嚇得最慘的一個。
“怕什么?”楊超心里其實也有些打突,不然他剛才就不會急著離開寨墻,他也聽說過傳言,據說王羽的雷法,是專破土木建筑的,離這種地方遠點,就不那么危險了。
可這種時候,他又沒法不硬撐著。
這一片都是他的轄區,如果他跑了,駐守寨墻的士兵可能會崩潰,露出防御漏洞。誰知道王羽是不是虛張聲勢,想制造出混亂后,趁機偷營呢?
若果真如此,事后大軍也許沒事,但他這個失職的新科校尉,下場肯定好不到哪兒去。依照大帥張饒對這一仗的關注程度,被千刀萬剮不算重,點天燈也不稀奇。
想到這里,他的膽氣又恢復了一些,大聲嚷嚷道:“不管是不是妖法,都不用怕,咱們有小天師呢!這曲子才唱了一半,看來一時半會兒也完不了,你們在這盯著,某這就去稟告司馬將軍,讓他稟明大帥,請小天師出手降魔!”
看著眾人臉上猶有懼色,他又換了個鼓舞方式,指著奉高城,跳著腳道:“守穩了就是功勞,看到了沒,城上少說有三五十個歌姬,聽這動靜就知道姿色如何了!回頭某稟明大帥,請大帥賞一個下來,讓今夜立功者一起樂呵樂呵,如何?”
老兵怕的沒新兵那么厲害,聽到這茬,心里開始癢癢起來,有人問道:“那感情好,楊將軍,您說話能算數?”
楊超心里打了個突,嘴上卻硬,梗著脖子叫道:“怎么不算數?某好歹是個校尉,麾下有一部人呢!今夜立了功,城上那么多女子,怎么還不得撈到一個?”
雙重鼓舞下,陣腳總算是穩住了。
楊超不敢多留,匆匆下了寨墻,往連營深處跑去。由于走的太匆忙,他并沒有注意到,在連綿十數里的寨墻上,跟他做了同樣選擇的人不在少數。當然,就算注意到了,他也不會改變主意的。
“什么?王鵬舉要施雷法攻營?真的假的?”司馬俱迷迷糊糊的被叫醒,迷迷糊糊的被嚇了一跳。
換在從前,誰要是敢打擾他這個大當家熟睡,少不得要被剁碎了喂野狗,可現在大軍正在奉高城下,面對隱隱有大漢朝第一名將之稱的王鵬舉,他哪敢掉以輕心?
有緊急軍情,就立刻告知自己的命令,就是他親口下的。可他怎么也沒想到,首先迎來的,居然是這么個消息。
“大當家,您到帳外聽聽就知道了,這里離得遠,可能聽得不是太真切,但……大當家,您慢著點,披上大氅再出去啊。”楊超一邊忙著解釋,一邊忙著伺候司馬俱出門,忙得不亦樂乎。
披上大氅,司馬俱走出帳外,抬頭望了望天,天空黑沉沉的,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北風在耳邊呼嘯,他打了個激靈,然后聆聽起風中的聲音來。
“……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歌聲杳杳,略有些模糊,但卻也能分辨出曲調歌詞來。
“大當家?”見他老半天沒出聲,楊超大著膽子提醒道。
“這氣魄……確實象是戰歌。”司馬俱沉吟再三,遲疑道:“可就算真的是,也不一定是要施法吧?”
“末將跟您想的一樣,可是下面的人就……”當了這么久頭目,官場上那些欺上瞞下的手段,楊超也無師自通了不少,他當然不會說自己膽怯。
把責任推開,好處攬進懷,本來就是權力帶來的福利,何樂而不用呢?
“待某想想……”司馬俱有些猶豫。
不管是不是虛驚一場,他都很樂意借機去找張饒,進而拜見小天師,只不過,光憑現在這點跡象,理由似乎不太充分啊。除了唱歌誦經,做法事,總得還有點別的吧?
“大當家,您快看!”
正猶豫不決間,驚變又生,在楊超的驚呼聲的提醒下,司馬俱猛然抬頭,正見一縷火光從奉高城頭,沖天而起。
剎那間,明亮的火光照亮了黑沉的夜幕,然后消弭在黑暗之中,只留下了一縷亮色遲遲不去。
“火箭?不往咱們的營里射,往天上射是怎么個意思?而且,還沒落下就滅了,又是怎么一回事?”打了這么多年仗,司馬俱還是有些見識的。
“大當家,您看,又來了!”
隨著歌曲進行到第二段,火光接二連三的從奉高城頭飛起。有的和第一支一樣,無聲無息的消于無形,也有的在消失之前,會綻放開一團火花。
“叫上小五他們,咱們去見小天師!”司馬俱有些茫然,有些疑慮,最后他下定了決心。
“喏!”
到了中軍,司馬俱發現,他來的太晚了些,眼下,中軍帳內外都擠滿了人。
里面的是各家頭領,外面的是親兵護衛,隨著他們的到來,整個連營都被驚動了。
沒得到軍令,普通士卒不敢點火也不敢出帳,但都扒著帳門向外探看。北風時而將親兵們的低語送進軍帳,帳內就會想起一陣議論聲。
“都吵什么吵?那王鵬舉分明就是在故弄玄虛,這是變相的騷擾,你們這些家伙中計了都不知道!”張饒被氣壞了。
到達奉高城下后,大軍已經休整了一天半,只要今夜無事,明天就可以展開進一步的行動了。結果這些白癡也不知都懷的什么心思,對方派幾個女子唱唱歌,放幾支火箭,就歇斯底里的跑來自己這里。
“別說王鵬舉沒有法術,就算真有,有小天師護著,你們怕什么?都給我趕快回去,別被泰山兵趁機襲了營盤!”
張饒說的有道理,但世上很多事,都不是說道理就有用的,眾頭領們互相對著眼色,嘴上應著,腳下卻都紋絲不動。一是出于恐慌,二來他們也確實想借機見到小天師本尊。
將眾人神情看在眼里,張饒愈怒,正待大發雷霆時,忽聽帳外響起了一陣震耳欲聾的喧嘩聲,顯然是帳外的值守軍士和親兵們發出來的。
他心中大叫不好,眾頭領也是面露駭然之色,急匆匆的從中軍帳中往外跑。
司馬俱來的晚,所處的位置在最外圍,所以出來的也最快,最先看到了外面的驚變,這場景讓他渾身戰栗,駭然欲絕。
“黃天在上,王鵬舉的法術,他的法術,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