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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未眠,當第一縷曙光照在下邳城頭,照在龔都身上的時候,晨靄尚且濃重,向四野張望時,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朦朧感,讓他欣慰,讓他恐懼。
欣慰的是,這提心吊膽的一夜終于過去了;
恐懼的是,未知的東西依然不見端詳。
后悔的情緒如晨霧般徘徊心間,早知道有今天,自己就不應該急急忙忙的做出選擇,虧自己自以為jīng明,被汝南、潁川一帶的同道稱為‘九頭蛟’,怎么會犯下這么嚴重的錯誤呢?
唉,都是許攸那廝的嘴太能說,劉老大那家伙又被劉備一口一個從兄的叫著,給哄傻了,真以為自己是什么藩王之后,大漢宗親了,結果把大家全都給帶進溝里了。
不過老黃說的倒也沒錯,現在后悔也晚了。汝潁黃巾只是掛個名,和白波、黑山那些黃巾嫡系完全是兩碼事,也甭想指望憑這個和青州拉上關系。
現在城也占下來了,仗也開打了,再說后悔什么的,豈不是自尋煩惱?
可是,道理是這樣雖然沒錯,但龔都一想到劉備策劃的那場伏擊戰,心里就沒來由的陣陣抽搐。劉備出戰前說的那些道理,他只聽懂了一小半,但他卻準確的推測出了后果。
王羽也許會死,也許不會,但無論劉備是否成功,青州勢力都不會立刻崩潰,因為王羽有兒子了。所以,下邳城注定了要面對青州軍的報復,區別只在于統軍的主帥是誰。
一想到這些,龔都只覺未來一片黑暗。
他有心找同伴說說,可看到劉辟堅毅的神情,和黃邵畏縮卻沒有動搖的眼神,他最終還是放棄了。說了也白說,何必再說?
正思忖間,龔都忽覺身旁有動靜,轉頭看時,卻見是位少年武將,他拱拱手:“少將軍,你也沒睡?”
關平的臉sè很蒼白,勉強扯出一絲微笑,點頭還禮:“平年少,逢大事無靜氣,讓龔將軍見笑了。”
“少將軍說的是哪里話?”龔都雙手連搖:“自打劉將軍送信回來,說決戰就在這一兩天,這城里但凡是知情的,又有哪個能睡得安穩?不瞞你說,俺老龔啊,這幾天就沒睡幾個時辰,剛一閉眼,有點風吹草動就驚醒了,俺算是知道,文人們說的輾轉反側是什么意思了。”
關平笑了笑,劉備招降納叛收攏的這一群部將當中,他只對陳對和龔都有些好感。
陳到被迫從賊,身上沒什么賊xìng,xìng格恬淡平和,話雖不多,但相處起來很安心。龔都心眼和話都比較多,但這人的心思主要用在自保求存上,沒什么野心,雖然被稱作九頭蛟,但從未主動設計害人,說話也不須有太多顧忌。
這兩人的態度,在平時還不覺如何,但在正式確立了和青州軍的敵對關系后,兩人還能一如既往的對待自己,而不是像簡叔父、劉辟那樣,表面如常,暗地里卻嚴加提防。
其實這樣想的不光是簡雍、劉辟,劉伯父本身也是這樣想的,否則,以自己的身份、武藝,伏擊戰這種重要戰事,和留守下邳的任務,為什么自己一點邊都沾不上呢?
這一點,自己似乎和三叔有些同病相憐了。
大哥在青州平步青云,父親也幾次三番的私下送信過來,讓自己早rì回家,卻沒想到這些都落在了劉伯父眼里。而三叔與王君侯的關系更是……
每次想到這些,關平都是既無奈,又憤懣,當初并非自己做出的選擇,而現在,盡管劉伯父心存猜疑,但義父的關懷卻始終未變,教授武藝、兵法,全無保留,生活上也是關心備至,叫自己如何棄之?
龔都以為自己為了戰局而憂心,可他并不知道,自己擔心的只是義父的安危而已。
驃騎將軍百戰百戰,智略通神,劉伯父行險一搏,勝了自不必說,萬一敗了……以義父的xìng格,豈會忍辱敗退?
想到這里,關平的臉sè再蒼白幾分,一時忘了回答龔都的話,后者也不在意,一來他理解關平的心情,更重要的是,他的注意力已經被其他事情吸引開了……
“得,得……”輕快的馬蹄聲穿透了晨霧,自東而西,急速向下邳城靠近,城頭上頓時一陣紛亂。
士兵們捂著頭盔,交頭接耳的互相問詢著;軍官們大聲的喝斥著,命令士兵們不許說話,快點回到戰斗崗位上,然后和同僚交換著驚疑不定的眼神,互相撫慰著心中的惴惴不安。
劉辟、黃邵先后從城樓中搶出,低聲問明情況,然后臉sè嚴肅的向東眺望,似乎真的能看穿濃重的霧靄,看到真相一般。
過了好像很久,其實只是半柱香的時間,終于有人從霧靄中走出,離得還遠,便揚聲高喊:“快!快開城門!”
聽到來人聲音,城頭眾將當即松了口氣,黃邵大聲問道:“是蠻子兄弟么?劉使君何在?仗打得怎么樣了?”
除了留守的龔、黃、劉三人之外,汝潁黃巾中實力最大的就是何儀、何曼兄弟倆。這次出戰,這兄弟倆做為副將隨行,現在城下叫門的,正是弟弟何曼。
“仗打贏了,不過沒能抓住王羽,被他帶傷跑掉了,現在劉使君正率軍全力追擊……”
何曼的話說了一半就被打斷了,城頭響起一陣如釋重負的歡呼聲,連愁緒滿懷的關平都舒展開了眉頭,松了口氣。不管怎么樣,打贏了就是好事,或許現在的結果,就是最好的也說不定。
等了好半天,城頭才漸漸安靜下來,何曼的高喊聲斷斷續續的傳來:“……王羽突圍逃跑前,放了求援信號……劉使君擔心,良成青州軍來不及救援其主,會圍魏救趙……”
城頭眾將悚然而驚。何曼說的求援信號,夜里值守的軍士也看見了,自東而西,隔一段距離就炸一團煙火。開始眾人只是驚嘆于煙火的亮麗,加重了心中的擔憂,可現在被何曼一提醒,大家都琢磨出味道了,那分明就是烽火臺的原理啊!
就像是為何曼的話做注腳,城北的晨霧像是受到了驚擾,猛然沸騰起來。‘隆隆’的巨響由遠而近,仿若雷鳴,但誰也不會真的認為,那是雷雨到來的先兆……
“敵襲……”望樓上的哨兵瞪大眼睛,極力張望著,很快,他的嘴巴張開,張大,撕心裂肺的呼喊響徹了半個下邳城。
“青州軍來了!”
敵軍大舉到來的消息,驅散了捷報帶來的喜悅,城頭再次亂成了一片。城防是陳到布置的,其實是沒什么疏漏的,只要各司其位,按部就班的防御,張頜的大軍能形成的威脅并不大。
但陳到人不在,主持大局劉辟、黃邵并不擅長正面作戰,他們只擅長打游擊。而城內的部隊各有分屬,有的是袁紹舊部,有的是地方豪強,打著黃巾旗號的各路山賊水匪也是各行其是,除了陳到和關羽,劉備麾下本也沒什么人能將這些軍隊整合成一體。
青州軍來的如此突然,混亂自是在所難免。
龔都的臉也白了,被嚇的,北城門正是他的防區,面對氣勢洶洶的青州軍,他首當其沖!
不過好歹早就有心理準備了,他也是雖驚不亂,一邊指揮部屬守城,一面還不忘拉著關平幫忙——龔都本事不大,看人的眼光卻不錯,他知道關平的武藝和韜略遠在自己之上,只要不胡亂猜忌,這就是個好幫手。
關平不知在想什么,似乎有些出神,被龔都扯著走出好遠,他才驚醒似的猛然站定:“不對勁!”
龔都年齡比關平為長,力氣卻沒他大,被扯了個趔趄,回頭看看關平,疑惑不解的問道:“坦之,有何不妥?”
“報信的人不妥!”關平指著東門外大叫開門的何曼,沉聲道:“若是伯父已經預料到此刻之時,回來報信的就不應該是何將軍,而是叔至將軍!”
關平這話大有道理,龔都稍一愣神,很快想明了其中的玄機。
陳到的武藝很難評估,因為他擅長防守,屬于那種遇強不弱,遇弱不強的類型,讓他守城,他發揮的作用也許比關羽、張飛加起來都強,讓他追擊,作用都未必能比得上何儀、何曼聯手——山賊最擅長的就是打順風仗。
“可是,這樣說來……難道……”沒想明白還不要緊,一想明白,龔都頓時覺得渾身一陣惡寒,如同突然掉進了冰窟窿似的。如果關平沒猜錯,那現在的局勢就太可怕了!
“劉將軍,小心有詐!”關平沒等龔都的答復,他向劉辟高聲示jǐng。
后者正在何曼的催促下,喝令士卒放吊橋,開城門,聞聲看向關平,眼中盡是茫然之sè。倒是黃邵反應快些,看看關平,又向城下看看,指著何曼身后的人問道:“蠻子兄弟,你身后的這些弟兄怎么這么面生?”
劉辟聞言,身形頓時一震,向城下打量了兩眼,面sè突然一變,抬手就要喝令開城門的士卒停下。
只可惜,關平的提醒雖然及時,劉、黃的反應畢竟慢了,城門已經打開了一半,而劉辟關門的命令并沒能及時發出。
“崩!”弓弦聲急響處,一支長箭如同憑空出現,深深的刺入了劉辟的咽喉之中,將他的命令和生命一同封殺。
“關……”黃邵大驚失sè,一邊縮頭,一邊高喊示jǐng,但他沒能比劉辟做得更多,城下的神箭手連珠放箭,只讓他多喊了一個字。
“降者免死,器械者不殺!奪城!”張頜放下弓箭,命令親衛揚旗傳令。
城北的大軍加速前進,將稠密的霧靄撕得粉碎;城東,張頜身后,無數騎兵從霧中急躍而出,長驅直入!
“義父!”事至如此,一切都已明了,關平只覺喉頭一甜,失聲慘呼。
“完了,全完了……”龔都也傻眼了,何曼被人抓來詐城門,劉備的伏擊顯然已經失敗了,現在東城門已被詐開,張頜的鐵騎正突破進來,大勢已去,一絲僥幸的機會都沒有了。
“還沒完呢!”仿佛聽見了龔都的心聲,關平突然厲喝一聲,緩緩從腰間拔出了戰刀:“龔將軍,請你守好北門,東門之敵,只要有關平在,他們就休想得逞!”說著,他提刀就往城下闖,顯然是要去拼命了。
龔都一時驚呆了,看著他的身影走到城梯邊上,才像是被人搧了一巴掌似的驚醒,猛沖上去,抱住了關平的腰。
“龔將軍,你干什么?”
“坦之,不能去,不能去啊!”龔都高喊的聲音中,帶了哭腔:“事已至此,你拼命又有何用,突然賠上你一條xìng命罷了。就算關將軍已然不幸……你總要想想年幼的弟妹!你有寧大兄轉圜,不至就死,而某……某可以獻城,免去這場殺戮!對,某可以投誠!”
關平聽著,憤怒著,本待用力將龔都摔開,可聽到弟妹時,他心中畢竟還是一軟,握刀的手漸松,漸無力,最后頹然松開……
“嘡啷!”沉重的戰刀落在青磚上,發出了沉悶的碰撞聲,但關平已經沒有留意了,仿佛從世間剝離開來一般。
隨著龔都和他的嘍啰們開始大喊,城內的喊殺聲很快轉為低沉,漸漸消散風中。徐州第一堅城,下邳城,并沒有如同諸侯們所料的那樣,成為天下矚目的絞肉機,而是在短短一個時辰內便易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