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一度陷入了膠著。
公孫軍生剮叛徒,先聲奪人,但畢竟不是很擅長攻城,準備的攻城器械也太過簡陋了些。而守城的數百殘兵本是劉虞的門客,后來由麴義全權負責整訓。麴義的先登營本就有敢死隊的味道,這些門客經他的訓練后,也算是名符其實的死士了。
居庸城不大,某種程度上也有利于兵少的一方集中兵力,結果就是劉虞硬生生頂住了公孫瓚的猛攻。
當然,守軍畢竟勢窮力孤,防守完全是靠人命往上添,攻城戰進行了三個多時辰,攻擊一方和防守一方的傷亡率幾乎持平。
而公孫軍高達兩萬之眾,有的是人力可以輪換,一定程度上可以降低傷亡,但劉虞軍卻只能死撐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慘烈的攻防戰從清晨一直進行到了下午,冬天日短,太陽在中天沒停留多久,就開始向西傾斜,像是被慘烈的戰斗嚇到了一樣。
劉虞很清楚,離黑夜越近,生的希望就越高。在冬夜里強行攻城,對士兵的傷害實在太大,黑暗和寒冷的共同作用下,非戰斗減員會大幅增加,只要公孫瓚還有一絲理智尚存,就不會發瘋連夜攻城。
但這這個認知并不能給他帶來希望,就算對兵事再沒了解,到了日頭西斜的那一刻,他也意識到末日的來臨了。
他的五百親衛只剩下了最后二三十個,敵人卻像是無窮無盡一般蜂擁殺上。
公孫軍的云梯雖少,但居庸城的城墻也實在太矮,訓練有素的騎兵可以很輕松的從馬上拋出鉤索,直接蕩上城墻。
更可怕的還是弓箭,每兩撥攻擊的間隙,都有成片的箭雨將城頭整個覆蓋造成大量殺傷。被守軍用戰刀驅使助戰的千余民壯,至少有半數是死于這樣的攻擊之下。
對守軍造成嚴重殺傷的,是那些時不時會在激戰之中竄上來的冷箭。公孫軍中神射手的比率比普通的軍堊隊高出一大截,居庸城低矮的城頭正利于他們全面發揮。
“吾乃漢室宗親朝之重臣,竟死于此乎?”斜倚在城樓的窗口前,劉虞發出了不甘的吶喊。
他不甘心啊,如果上天一定要磨練自己,至少也要讓自己撐過今天吧?許攸正在草原上奔走鮮卑的軍堊隊正在集結,只要再多一天援軍就會蜂擁而至!上天怎能如此吝嗇,連這么卑微的愿望都不給自己呢?
也許如同子圖說的那樣援兵不會來了吧?自己已經被拋棄了,所以,有沒有那一天時間,已經無關緊要了。
可他依然覺得憤懣,以自己的身份怎么能以這種形式,死在這種地方呢?
自己這樣的人,縱然要死,也應該在金鑾玉闕之中,群臣環繞之下,鄭重交托國事之后,方闔然長逝引動滿城慟哭之聲,天下同哀。而不是像個老鼠一樣躲在城樓里茍延殘喘,隨時都有可能被人死狗一樣拖出去示眾,然后慘遭千刀萬剮之刑。
整個上午,劉虞腦海中都充斥著王門慘死的模樣,他的風寒本就很重,再受了這樣的刺激,竟是直接倒地不起,眼見著就垂垂待死了。
劉虞并不以此為憂,反倒有些慶幸,如果就這么死了,就不用忍受公孫匹夫的羞辱了,將來史書上,也會記載自己誓死不屈,抱病督戰,最后光榮戰死的光輝事跡。
他在心中默默祈禱著,希望親衛們再多支撐一些時間,哪怕只是片刻也好,以成就自己的英名。
田豫看看天色,又向周圍的曠野眺望了幾眼,眉宇間閃過一絲憂色,眼見城頭上劉虞的親衛還在負隅頑抗,他終于還是忍不住提出了諫言:“主公,居庸城孤懸在外,不宜多做停留,劉虞如今已經勢窮,何必還拘泥于生擒?不如還是放火燒掉城樓,盡早收兵吧。”
“這是什么話?”公孫瓚濃眉一軒,看向田豫,眼中已經帶了不滿神色,他用馬鞭指點著城頭:“老匹夫欺吾久矣,今天不把他拖出來示眾,讓所有人都看看他到底是沽名釣譽,還是真的表里如一,吾豈能甘心?”
“鮮于輔、閻柔那一干雜胡已經在薊縣被吾擊敗,一路追擊至今,也不見他們的蹤影,顯然已然知機,遁逃往塞外去了。檀石槐死后,鮮卑人便已外強中干,便是沒有鵬舉賢弟的大軍,他們又豈敢造次?無須多慮!”
“可是……”田豫還想再勸,公孫瓚卻猛一擺手,斷喝道:“不必多說,別說鮮卑人未必會來,就算魁頭、騫曼和解,并肩而來,又何懼之有?鵬舉賢弟北上雖是一片盛情,但某縱橫北疆幾十載,豈有托庇于人之理?他們不來便罷,若敢來時,正要他們見識漢軍的威武!”
田豫知道勸不動公孫瓚,看看城頭,嘆息著按上了刀柄。勸不動公孫瓚,就只能盡快解決戰斗,劉虞殘存的親衛中,頗有幾個武藝高強的,只要除掉這幾個人,就不會再有什么意外了。
忽然,遠處傳來劇烈的馬蹄聲。田豫和公孫瓚都是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幾乎同時扭過了頭去張望。在暗紅色的天空下,他們看見了一面揮舞著的白旗,白旗后,是橫亙整個曠野的黑線。
雖然是白旗,但沒人會將對方當成來投效的義勇,因為白旗上是有圖案的——那是一匹狼,張牙舞爪,兇相畢露的兇狼!
“鮮卑王旗……是魁頭!”田豫失聲叫道。草原的游牧部族拿來做圖騰的東西很多,其中狼,和中原的龍一樣,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有資格將狼做為圖騰,畫在戰旗上的,只有稱雄草原的鮮卑人,而鮮卑人中,名義上的王者,正是中部鮮卑的魁頭。
“騫曼也來了,好賊子,竟然真的和解了!”公孫瓚眼中精光閃爍,緊緊的盯著緊隨在白狼旗之后的一桿黑狼旗。旗上的狼沒之前那匹那么張揚,像是一只狼崽子,檀石槐之后的鮮卑大人是和連,騫曼正是和連之子!
“傳我將令,后隊變前隊,準備迎敵!”公孫瓚雖驚不亂,振臂高呼。眼下的形勢雖然兇險,但他打了一輩子仗,類似的兇險場面不知經歷過多少,哪里會被嚇到?
“喏!”之前的擔憂一掃而空,田豫眾將慨然應諾。
已經出現的敵人就超過了萬數,看這架勢,胡騎至少也有三萬,超過五萬也不奇怪。但沒什么,做為漢軍之中最善戰的邊軍,何懼以寡敵眾?
“準備迎敵!”
“嗚嗚嗚……”襲擊者和抗爭者同時吹響了號角聲,一方兇殘而勢在必得,一方堅定而誓不低頭,看起來是個平分秋色的場面。
然而,下一刻,更多的號角聲和更大的煙塵從西北方驟然升起,很快彌漫了整個天空,遮天蔽日,公孫瓚和田豫眾將盡皆色變。
煙塵之中,不斷有畫著各種動物的旗子若隱若現,有狗,有狐貍,有馬、兔子,甚至還有天鵝!
畫工很差,狐貍看起來像狗,狗看起來像馬,只有天鵝看起來還像那么一回事。但幽州眾將的心都是猛然一沉,這些看似可笑的破爛旗子背后,代表的意義卻一點都不可笑。
狐貍,是中部鮮卑中,除了分裂的王帳之外,最強大的慕容部的象征。其首領慕容弘狡詐多智,在鮮卑族中向有狡狐之稱,在魁頭和騫曼的爭端中,他一直左右搖擺,大撈好處,在短短十年內,將勢力擴大了好幾倍。
魁頭、騫曼之后,慕容部的出現,代表著中部鮮卑全部力量的集中!
而狗、馬、兔子等圖騰,代表的意義更加驚人——彌加、闕機、素利,他們是東部鮮卑的三大首領!
彌加對檀石槐忠心耿耿,故而以忠犬自命;闕機不擅機變,為人踏實勤懇;素利打仗韌性不足,逃跑卻很快,在部族沖突中極少吃虧,所以是兔子……他們的出現,代表著東部和中部兩大鮮卑勢力已經聯手。
而天鵝……公孫瓚對其代表的意義并不是非常熟悉,只是聽人說過,似乎西部鮮卑的拓跋部是以此為圖騰的。
西部鮮卑東起上谷、西至烏孫,部落分散在極其廣闊的區域內,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根本無法完成集結。拓跋部離得最近,所以他們出現了……
在檀石槐死后,四分五裂的鮮卑部族再次集結在了一起!
煙塵蔽日,胡塵滔天,天空都變得陰暗起來,胡騎叫囂呼喝著縱馬狂奔,瞬間鋪滿了整個曠野,無邊無際的沖殺而來。鮮卑胡酋全數在此,兵馬何止十萬?
“哈哈哈哈,天不亡我,天不亡我!”城樓上,像是只剩了最后一口氣的劉虞猛然跳起,欣喜若狂的望著漫天的胡塵,狂笑不止:“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公孫匹夫,今次看你還不死?”
魏攸在一旁看得已經呆了,不是為了援兵的到來,而是被劉虞的瘋狂嚇到了。
這樣的胡騎大軍,會這么巧,在最后一刻趕到?不可能的。再怎么樂觀的思考,也只能得出對方把居庸城當做棋子,利用守軍最后的力量對公孫軍造成消耗,然后再發動進攻的結論。連拓跋部都來了,之前的準備工作何止數月?
不單是棋子,而且是棄子!
如果鮮卑人有心營救劉虞,只要早一個時辰,不,半個時辰就足夠了,他們都用不著發動進攻,只要讓公孫瓚發現他們的存在,后者就只能放棄對居庸城的圍攻。
可是他們沒有,他們將劉虞最后一點剩余價值都利用起來了……嗯,或許還不止,等到劉虞死后,他們還可以舉起為劉虞報仇的旗號,繼續與青州軍作戰。
聽說人之將死時的頭腦格外清楚,魏攸覺得自己現在就是這樣,前因后果一瞬間就想得清楚透徹了。可劉虞呢,他這樣興堊奮,難道是說,他自以為還有生機?又或者是……
“國讓,燒了城樓!”雖然意識到了形勢的危急,但公孫瓚還是忍受不了宿敵的囂張。
“燒吧,燒吧!公孫匹夫,就算死,我也要拉著你一起!”劉虞揮舞著雙手,瘋狂大笑:“吾乃漢室宗親,朝廷棟梁,豈是……”
聲音戛然而止,劉虞就保持著那個張牙舞爪的姿勢,中止了所有動作,看起來就像是一陣寒風吹過,把他整個人給凍結了一樣。
“主公!”魏攸大驚撲上,用手指在劉虞鼻下一探,發現氣息已然冰冷,后者最后的興堊奮竟然是回光返照,就這么死了。
魏攸終于明白了,原來主公什么都明白,他知道自己的可悲和可憐,只是始終不承認,最后的瘋狂舉動,看似對公孫瓚的嘲笑,其實何嘗不是他對自己的嘲弄呢?
田豫看向公孫瓚,后者堅定點頭:“點火!”
帶著一縷縷青煙,幾十支火箭被射上了城樓,強勁北風中,烈火熊熊燃起,公孫瓚最后望了一眼居庸城,奮然轉身,揚起手中長槊,振臂高呼:“兒郎們,隨我……殺胡!”
“殺胡!”兩萬邊軍同聲吶喊,迎著漫天胡塵,毅然決然的迎擊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