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津的紅樓是當地一景,據說外墻之所以被漆成紅色,是驃騎將軍示下,說紅色有示警之意,做為對外刺探,對內監察的機構,情報司衙門以紅色為外觀,也算是個警醒的意思。
王羽的這個說法很獨特,古往今來,但凡是情報結構,給人的感覺多半都是陰森恐怖的,用色彩來形容應該是灰黑色,與明亮的紅色肯定扯不上關系。
不過,隨著新政的推廣,人們發現,情報司的作用也是越來越明顯,久而久之,也就習以為常了。
情報司對外到底有什么成績不為外界所知,對內時,有個很重要的職責,那就是查稅。
在外界看來,青州商人主動完稅是很神奇的一件事,商人的天性就是逐利忘義,就算再怎么念著王羽的恩德,也不可能擺脫這個固有的規律。
懂行的人都知道,青州沒有人頭稅,最主要的稅收模式就是所得稅,青州商人行走天下,大江南北都能看到他們的身影,在外面賺了多少錢,誰能查得出?隱瞞收入還不容易?
偏偏青州的商人一個個都是老老實實的,一入境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衙門里完稅,好像每個人都變成了圣人門徒,道德模范似的,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其實,道理說白了也很簡單,青州的稅務部門是和情報司協同辦公的,在商稅的收取上,有個類似告緡令的法令。情報司接受各方舉報,稅務部門負責核查,一旦查實某個商人有偷稅漏稅的行為,將會對該商人處以重罰,同時將罰金的三成做為獎勵給舉報者。
商人重利,注定了同行之間的關系不會很和睦,俗話說的好:最了解一個人的往往是他的敵人,有競爭關系的同行互相打壓是常態,有了這條法令,每個人肯定都會被同行盯的死死的,哪里還敢耍什么花樣?
以目前青州的氛圍,被查出逃稅的人可是很凄慘的,稅額十倍的罰金倒還罷了,最要命是周圍鄙視的目光,和近乎敵視的氣氛。
王羽在高門大閥那邊的形象很差,在平民百姓之中可是極得擁戴的,百姓們都說,自家受了驃騎將軍的大恩不說,還要繼續接受將軍府的保護,別的做不了,按規矩納稅肯定是天經地義的,如果連這上面都耍心眼,那還是人么?
從商稅制度建立雛形至今,偷稅漏稅的商人也有不少,或許有隱藏得足夠好的,但被揪出來的無一例外的倒了大霉,要不是將軍府出了告示,說查稅的目的在于懲前毖后,不能就此將犯錯者一竿子打死,這些人在家鄉恐怕都沒法立足了。
當然,除了舉報制度外,現行的貨幣制度也是個重要舉措。兌換錢幣是需要登記的,外來戶可以隨意編造信息,本土商人卻不能。行商往來,前后信息一對照,所得幾何自然一目了然。
有了這個門檻,就算能逃開衙門的監察,也沒有人舉報,偷稅漏稅所得也沒辦法光明正大的帶回家,除非移居外地。
現在青州可是天下矚目的好地方,外面的人都想著往里擠呢,誰會上趕子往外面跑啊?沒見過去視驃騎軍如蛇蝎的那些高門大戶都逐漸回遷了嗎?這時候就為了占點下便宜,放棄青州的基業到其他地方去,那不是失心瘋了是什么?
時至如今,情報司和稅務部門的協作是越來越少了,但賈軍師認為這項制度還是有可取之處的,故而將其保留了下來,內容則是從針對偷稅漏稅變成了無所不在。
領內的百姓若是發現可疑人等,可以上門舉報,日后查實,會根據情報的價值,予以相應的獎勵;在外面游走的商人則更寬泛,沿途的見聞,都可以到情報司匯報,事無巨細,一旦匯報的信息中存有一定價值的情報,事后也會得到獎勵。
這個獎勵通常不會太高,卻可以根據提供者的意愿,決定是否當眾發放。發獎勵時,會有情報司的官員出面,稱呼提供者為義民,并感謝后者對青州做出的貢獻。
以目前青州的氛圍,挖將軍府墻角的偷稅者會被群起攻之,反過來自然也是很高的榮譽。有很多人壓根就不在乎那點物資獎勵,純粹就是沖著出風頭,享受榮譽來的。
有了這樣的群眾基礎,情報司的耳目一下子擴大了好幾倍。
從前的模式是青州這邊訓練諜報人員,然后派遣出去,并提供經費,由諜報人員采取潛伏、偽裝、收買等手段,有針對性的取得情報。這樣的模式較有針對性,但耗費高,風險也大,刺探重要軍情還好,普通的情報就有些得不償失了。
現在將群眾發動起來,情報源源不斷的就上門了,情報司的工作重心一下子轉移到了整理、篩選、分析上門,專業的諜報人員也可以潛伏得更深,于是工作效率也大有提高。
對青州有深入研究的諸侯或謀士們,都因此提高了對王羽或賈詡的評估,但他們并不知道,這項策略雖然出自王羽的提議,但真正將其完善起來的卻是個女子。
去過紅樓的人都知道,紅樓里的安排和布置都很特殊。
進門的時候需要登記,然后會得到一塊牌子,按照次序等候,一一入內。
內室的布置很簡單,正當中垂著一門簾,簾子上有鈴鐺,報告者背對門簾坐,鈴鐺響,則開始陳述自己所要報告的事情,報告完之后,鈴鐺再響,就可以離開了。
普通人不覺得有什么,只以為是情報司的人員需要保持神秘性,但真正了解內情的人卻很清楚,若非這項政策一開始就由貂蟬夫人主導,內室的布置也不會如此的神秘。
現在舉報,或者說匯報制度已經擴展開來,貂蟬夫人當然不可能面面俱到,但規矩卻是就這么保持下來了。
正因為有著這樣的規矩,匯報者之中也分出了層次。普通人只能見到普通的接待人員,但那些提供了重要情報的人,卻有機會在沒掛著門簾的地方,與情報人員進行面對面的對話。
張老板原來是個屠夫,這幾年改行賣肉了,不光賣肉串,而且還開了一家火鍋店,一天忙忙碌碌的,日子也是一天比一天好,過得美滋滋的。
他是個胸無大志的人,覺得只要日子一直這樣過下去就好,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在紅樓之中,與情報司人員進行面對面的對答。
“那幾個人長得很高大,嗯,有多高?嗯,差不多比俺高出半個頭,眉眼間都是殺氣,為首那個后生看起來倒還和善,但眼神卻亮得嚇人,倒是那個閨女……他們說自己是從關中來的,但俺從前也碰見過關中來的商人,聽他們口音有點不對味……”
張老板磕磕絆絆的說著,不時向周圍瞄幾眼,心下頗為忐忑。
他自己是第一次干這勾當,但從前卻沒少聽人說過,聽到的都是按規矩,背對門簾敘述一番就完事了,結果他這次卻被反復召見了好幾次,這一次甚至還是聚集了很多名官員和舉報者一起……自己,不會是捅了什么大簍子吧?
“楊老板,你覺得張老板的敘述有哪里需要補充的嗎?”
負責問詢的情報司官員倒是和顏悅色的,但問詢的流程卻十分嚴謹,聽著他的措詞和波瀾不驚的語氣,讓人不由自主的就緊張起來。
“沒有,張大哥眼光很老道,說的也很詳細……”楊老板的回答讓張老板松了口氣,他不是不知道,這舉報制度中暫時還沒有懲罰措施,說錯了也不要緊,可在這種氛圍下,不知怎地,他就是不想出錯。
“嗯,那麻煩你再重復一次路上的見聞吧。”
“我這次去的是關中……”
在場的幾個接受詢問的人,張老板認識幾個,這楊超就是其中之一。與另外幾個同在延津開設店鋪的人不同,楊超是外來的,據說是安平郡人,曾經在河北大戰中立過點小功勞,有機會成為前幾批海商,結果卻錯過了,這幾年做了行商,一直往西邊跑。
在白波東遷前后,河北至關中的商路相當火爆,董卓集團和朝中的百官都是有錢的主兒,而關中疲敝,物資極度匱乏,隨便運點什么過去都是大賺。
不過,自從曹操大舉西進,關中一帶的生意就沒從前那么好跑了。雖然商品的價格持續攀升,但兵荒馬亂的,行商的風險也是以倍數增加,一個不好,就人貨兩空了。
除了跟隨水師行進,進行的大宗交易的半官方商隊,其他商隊基本都放棄了西線,轉而將目光投向了利潤同樣豐厚的其他幾個方向,特別是海貿。
依然抱著關中商路不放的,要么是死心眼,要么是膽子特別大,想要富貴險中求的。在張老板看來,楊超似乎就屬于后一種情況。
聽說當年他和一位好友在清河遭劫,險些沒了性命,最后卻是因禍得福,被太史慈救下,并在其麾下立了些功勞。后來他那好友用功勞換取資格,登上了東渡的船隊,其后成為了青州第一批海商,往來于青州和東海四島,如今身價已經不知暴漲了多少倍。
因為抉擇不同,兩名生死之交的好友境遇有著天差地別,在旁觀者眼中,楊超死抱著關中商路不放,就有了種知恥而后勇的味道了。
張老板之前一直覺得楊超很可憐,很為他遺憾,錯過機會倒還罷了,但因為放不下面子,就一條道走到黑,顯然有些不值當。
想那東海四島何等所在?據說島上金山處處,銀山遍地,銅礦也是隨處可見,哪還有什么比在那里發財更快的途徑?眼光不行的人多著呢,何苦無謂的賭這口氣呢?
但今天和楊超在這里遇見,張老板敏銳的發現了一絲異樣。
他覺得楊超像個探子,多過像個商人,商人行走在外,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特別是遇見那些有勇力的兇悍家伙,多正眼打量對方一眼,都會多出不小的風險來。
楊超明明看到那幾個西涼以少敵多,把上百個河內官兵打得屁滾尿流,居然不但不盡快躲開對方,還反復用言語試探,這不是探子的作風是什么?
聽說隨著舉報制度的拓展,情報司現在正開始發展外圍諜報人員,說不定啊,這位楊兄弟就是先行者了。
“楊老板的觀察很仔細,給我們提供了相當大的幫助。不過,從專業的角度來說,不建議在這種情況下冒險,畢竟對方武力高超,在隱藏形跡方面又不是很在行,一旦察覺你的試探,很有可能直接翻臉……”
楊超是最后一個被問詢者,結束問詢后,情報司官員果然提出了相應的建議,見楊超點頭,表示虛心接受后,又轉向張老板等人,溫和說道:“也請各位留意這一點,各位不是專門的諜報人員,為情報司提供情報只是義務,只要大家不怕麻煩,將看到聽到的匯報過來就可以了,沒必要,也不建議主動進行刺探……”
“咱們河北這太平來之不易,大家也是盡盡自己的心意罷。”
“是啊,只是問兩聲,也不費什么事,要是能幫上忙,那就再好不過了。”
“就有人起了兇心,還敢當街行兇不成?也不問問咱們河北是什么地方。”
聽那官員說的實在,對大伙的關心也是發自真心的樣子,眾人也都是感動,紛紛嚷嚷起來。
張老板也附和著表了幾句決心,不經意看到楊超,卻發現后者若有所思的樣子,不由心中暗嘆:這楊兄弟看來還真是鐵了心想往這一行里走了。不過,轉念想想,年輕人有上進心總歸不是壞事。
事情結束,眾人散去,情報司又歸于了平靜,不為人知的是,就在剛那間詢問室中,竹簾再次放下,兩邊再次坐滿了人。剛剛負責詢問的主官坐在竹簾靠正門的一端,正捧著手中的文卷,朗聲念誦。
“匯總了所有的相關情報之后,疑似西涼探子的一行人,行程已經確鑿無疑,其目的也縮小為幾種可能……”
“帶著女眷,又在經過河內關卡的時候悍然出手,顯然他們不是專業的諜報人員,來我青州肯定不是刺探軍情的。入境時又特意回避了兌換處,更顯示出這一行人做諜報工作的經驗不足,看到類似崗哨的地方都是回避。還有……”
馬岱若是在這里,肯定會相當郁悶。經過了張老板舉報的事件,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的行蹤有可能暴露,但他做夢都沒想到,他這一路的行蹤竟然完全落在了青州情報系統的眼中,無所遁形。
行蹤暴露,疑點也被匯總起來,馬岱已經不止是行蹤暴露的問題了,連他的身份,甚至此行的目的,都已經被情報系統納入了思考范疇。
“馬騰生有三子一女,其兄有子馬岱,性格沉穩細致,深得馬騰倚重,不出意外的話,此行為首者應當就是此人。那名女子年齡尚幼,武藝卻相當之高,與馬騰之女云騄的資料完全吻合,至少有九成以上的可能性,來者正是馬岱兄妹。”
“其目的應當不是來刺探機密軍情的,有五成可能,是來觀我青州風物人情,以此與得到的情報相印證,以便于修正西涼方面的河北攻略。還有兩成可能,馬岱是私逃出來的,意欲投奔青州,算是馬家兩面下注的手段,那馬家小姐就是準備結親……”
說到這里,匯報的官員下意識的放緩了語速,迅速抬頭看了一眼竹簾,見后面的人沒什么表示,這才繼續闡述道:“當然,也不排除那馬家小姐是私自出行,至于其余的可能性,有一半是馬岱觀我青州風物后,認為難以力敵,打算與主公當面接觸,刺殺的可能性是最低的,但也不能完全排除……”
“辛苦邢主簿了。”竹簾后傳來輕柔的話語聲,邢颙雖然不是第一次聽到,可心中還是微微一蕩。這當然是失態的表現,他趕忙收斂心神,肅聲答道:“這都是屬下的本份,當不起夫人此言。”
邢颙是河間鄚縣人,少年時就被舉了孝廉,卻沒就此出仕,而是一人一馬游歷天下去了,直到驃騎軍北上東征,這才自薦從軍,一來就以見多識廣,慮事周密被情報司選中。
對情報司這套逐漸步入正軌的情報收集系統,邢颙大為驚嘆,不過更讓他驚嘆的是,王羽竟然把自家夫人安置在了情報司。
雖然還未親眼見過,但因為王羽和呂布在洛陽大戰的關系,貂蟬一舉成名天下知,早就是名聞天下的美女了。將這樣的美人收入房中,自然應該盡享溫柔滋味,怎么會有人將其當做幕僚使用呢?這就是所謂的非常人果然行非常之事嗎?
邢颙還沒當面接觸過王羽,但只憑這一項舉措,他就對王羽有了很深刻的理解了,雖然后者不喜歡名士,但自家還是很有不拘一格的名士之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