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澤滔連忙轉移話題:“你不回財稅局收拾殘局,跟著我干什么?”
尹小香拍了拍腦門,說:“都讓你氣糊涂了,我有個疑問。”
她向來大大咧咧,事情揭過去了,就再無剛才的忸怩不安。
她不恥下問道:“金區長,都說官場如戲場,我怎么覺得這事就跟唱戲似的,從最早向你反應老何頭問題開始,然后一步步引著老何頭放開一般納稅人審批,然后又放開增值稅專用發票使用條件,最后到今天不可收拾。”
金澤滔冷冷地說:“我不是要你向老何局長抗議,放開一般納稅人審批,固然能帶來一時的虛假繁榮,但后果不堪設想,我還要你跟杜建學市長匯報,增值稅專用發票是高壓線,這個字誰簽下去誰負責,難道這些都危言聳聽嗎?”
尹小香歪著腦袋想了一會,一拍腿說:“金區長,我明白了。”
金澤滔急于要見到應司長,繞過她直接上樓,邊走邊敷衍問:“你終于明白我的苦心了吧,你啊,不能老把人想得這么壞。”
尹小香也不追,甜甜一笑:“我才不把你想得這么壞,你就是對老何局長壞了點,不趕走老何頭,我怎么當得上局長,你的苦心我明白,你不讓自己人當這個局長,你不安心是不?”
金澤滔一聲不吭,匆匆加快腳步。誰再說尹小香一根腸子到底,金澤滔一定給他一個大嘴巴。
老何縣長當財稅局長。對分稅制改革后的南門財稅來說,簡直是個災難,如果他能靜下心來學學業務,或者虛心向周圍同志學習,金澤滔并不為己甚。
但他萬萬不該打上一般納稅人審批的主意,老何局長的初衷可能僅僅是想收權,第一次尹小香向他匯報,發牢騷說老何局長插手審批的技術性操作。作為一把手,老何局長這樣做也在情理之中。
但后來漸漸地事情出現不妙的苗頭,尹小香不斷披露他在審批環節強制放寬條件,以此來插手具體業務管理,從那時候開始,金澤滔就決定請他下臺。
這是個危險信號,也是南門財稅工作的隱患。一旦放任自流,寸積銖累,疥癬之疾,必致心腹之患。
不要說降低一般納稅人的標準,就是審批程序,都有嚴格的規定。你說金澤滔有意引導也好,總之,如果老何能真正堅持本心,堅守底線,也絕不會招致今日之災。
尹小香離開時還喃喃自語:“明明早挖好了坑。還說什么后發制人,可真夠虛偽的。不過還真是傻,都知道這是坑,卻偏偏有那么多人排隊找死。”
聽到這話的金澤滔心虛地張望了一會,很快就消失了樓梯口。
三天后,金澤滔陪同應司長乘快艇來到后洋島,這是西橋縣行政區劃方案所轄唯一的海島鄉鎮。
自西橋立縣第一輪書面材料獲批后,西橋縣的行政區劃和機構設置申報方案也逐漸浮出水面,調整后,后洋鎮將隸屬西橋縣。
得悉這個方案后,厲志剛的嘴巴就沒合攏過,整天笑嘻嘻的,遇人就主動招呼,還不住地問長問短,大到工作家庭,小到雞毛蒜皮,什么都問,什么都要了解。
剛開始,鎮里干部嚇得不輕。
厲書記生得高大,站哪里都有鶴立雞群的權威性,再加上海島工作的特殊性,厲書記平時對干部要求就比較嚴厲。
都說暴風雨前的黎明靜悄悄,一向兇神惡煞似的厲書記突然間換了笑臉,讓大家伙心里都不踏實起來,只要聽到他的笑聲,干部們全都早早地繞道走開。
過了幾天,就聽說后洋鎮將劃歸即將設立的西橋縣,人們終于恍然大悟,原來后洋鎮就要從南門劃走,歸即將成立的西橋縣管了。
西橋縣誰說了算?金澤滔,厲志剛的老領導!
當初厲志剛因賤價賣牛,被處理發配到后洋鎮擔任副鎮長,后來就是被金市長給調離這個苦寒之地。
隔了沒兩年,他搖頭一變,二進后洋鎮,卻成了鎮委書記,如果高升其他鄉鎮任書記,怎么都是光宗耀祖的事,但調后洋鎮哪怕是當書記,沒人當他是高升。
南門各鄉鎮,后洋鎮書記一貫是任職時間最長的,不是書記干得捧,而是沒什么人愿意來接任。
厲志剛入島交接那晚,老書記老淚縱橫地握著厲志剛的手一個勁地說謝謝
吃好迎新酒后,老書記連多呆一晚都不愿意,連夜找漁船送他回陸地,第二天高高興興地就任老干部局副局長。
所以,厲志剛遠赴后洋鎮任職,沒什么人看好,都說他這是有福不會享,要自陷死地,這回,只怕不在島上風吹雨打五年十年,休想有出頭之日。
直到現在,大家才突然恍悟,原來,這是金市長早就布好的棋局,只要西橋一立縣,厲志剛馬上就能得到重用。
不管怎樣,厲書記高興,大家伙也跟著高興,自然干勁也足,希望自己也能跟沾上厲書記的光。
今天,金區長親自陪同京城來的大領導到后洋鎮實地勘測海上縣界,全鎮干部都齊聚大門,夾道歡迎京城來的中央首長。
金澤滔能理解后洋鎮干部的心情,早早就將車子停了下來,步行向簡陋的鎮委大院走去。
海島鄉鎮干部遠離陸地,條件艱苦,生活單調,隨著南門漁港的建成,島上漁民多數移埠大陸,目前島上在籍居民不足四千。
青天碧海雖然抒情,但天天讓你與海浪與海鳥為伍,你也看得反胃。
陸地領導來島上慰問,對這些留守海島的干部來說,那都是值得歡欣鼓舞的大事,更何況來的還是京城里的中央領導。
到碼頭迎接的厲志剛書記邊走邊介紹說:“應司長,各位領導,解放英雄列島戰役打得最慘烈的一場阻擊戰就是這里,戰爭爆發前,島上漁民全被強制遷移至寶島,所以,你現在看到的漁民,嚴格意義上說,都不是后洋鎮的原住民。”
金澤滔補充說:“領導昨天在南門參觀的英雄紀念館陳列的很多烈士,其遺骸不能及時送歸大陸,就在島上向陽處掘了個墓地草草埋葬,至今都還沒遷葬英雄烈士陵園。”
應司長停住了腳步,看著遠處漁港的帆影,幽幽地問了一句:“那現在這些居民都是哪來的?”
金澤滔沉默了一會,說:“青年志愿墾荒隊,上山下鄉知識青年,還有少量沿海漁民,這些人,就是后洋島的火種,再加上后期陸續回遷內陸的漁民,總人口應該接近萬人,他們都是這些先驅者的后人。”
應司長嘆息:“他們就是現代的愚公,后洋鎮有現在的規模,他們都是奠基人啊。”
區劃勘測專家除了劉處長等年輕人,大多都經歷過這段歷史。
放棄城市生活,把青春和熱血灑在這片孤懸海外的海島,雖然有歷史的因素,但對個人來說,卻是大多數人的自覺行動。
金澤滔指著大門列隊等候中央領導接見的后洋鎮干部職工,說:“這些干部職工堅守海島,幾十年如一日,為建設守衛后洋默默耕耘,無私奉獻,他們都是現代的墾荒隊員。”
無論多么崇高的理想,在現實面前,都是蒼白的,駐守海島干部職工每月都有筆不菲的海島補貼,但每年駐島干部仍然會想方設法調回大陸。
從這些列隊的干部職工嚴重兩極分化的年齡結構就可以看得出來,年紀大的或者在島上已經娶妻生子,年紀小的,都是剛分配工作不久。
在應司長等領導面前,金澤滔把調子抬得很高,固然有給自己臉上抹粉的嫌疑。
但不可否認,正是他們,保證了這個海島鄉鎮的政權正常運轉,也正是他們,保證了對附近英雄列島的主權行使行政管理權。
應司長有些激動地快步上前,緊緊地握住每個干部職工的手,一遍一遍地重復著同一句話:“同志,辛苦了!”
上了年紀的老同志,有些已經在海島落地生根,因為長年受海風烈日吹曬,面孔黧黑,皮膚粗糙。
他們伸著黑黝黝的雙手,聽著卷起舌頭的京城口音,一個個神情激動:“黨中央派人看我們來了,謝謝中央領導的關懷!”
后洋島的說話口音,揉雜了多地方言,更接近普通話,聽起來比永州方言明白。
厲志剛書記指著一個頭發花白干部握手的干部說:“應司長,這位同志就是第一代墾荒隊員的后代。”
應司長剛和他握過手,正要邁過,聽到厲志剛介紹,又折了回來,說:“墾荒隊就是后洋鎮的拓荒牛,向你的父輩致敬,他們還好吧?”
花白老干部囁嚅良久,沒說出一句話,厲志剛書記嘆息說:“老馬父母都已經作古,他是自愿放棄回內陸機會,留在島上繼續做第二代墾荒隊員,”
獻完了青春獻生命,最后還獻出子女,這就是第一代墾荒隊大多數人的命運。
你說他們執著也好,說他們愚蠢也好,但他們就在后洋鎮向陽坡陵園的一抔黃土里,天天面向大海,向往春暖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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