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同的手一頓,手中的小木槌停在木魚上方三寸高的地方,但很快的,小木槌又不輕不重的落在木魚上,發出‘咚’的一聲脆響
仿佛沒有聽到蕭南的話,她仍是頭也不抬,繼續剛才的動作,一下一下的敲著木魚
對于安同的反應,蕭南并不吃驚,想來也知道,身為一個錦衣玉食長大的郡主,生母的出身雖卑微了些,但老爹是太子,安同注定是天之驕女
事實上,在她前二十四年的生活中,她也確實過得極為恣意暢快,除了有個沒什么出息卻還花心下流的夫君外,她幾乎沒有什么不順心的
但,一切的美好卻在一夜之間化為烏有,堂堂郡主被逼著入了佛堂,每日里吃齋念佛誦經敲鐘,日復一日月復一月,足足近一年的時間,安同被囚在這個窄仄的小院里,連大門都出不去
偏她的生母位分低且又早亡,她的太子阿耶又忙著天下大事,壓根兒就想不起還有個女兒在皇家寺院受苦
安同在感業寺待了近一年,整個東宮,竟沒有半個人想起過她,更不用說有誰來探看過她
而韋家……安同冷笑不已,那個賤男人恐怕早就忘了她這個發妻了吧,沒準兒這廝恨不得她這輩子都回不去呢
夫家娘家的雙重冷漠,往日舊友閨蜜的無情,感業寺老賊尼們的市儈卑鄙……安同嘗盡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她的心也漸漸變得冰冷
雖然面前的蕭南沒有薄待與她,甚至在過去的幾個月里,蕭南是唯一一個偶爾給她送些吃食衣物的親友,但這又如何,她安同如今是被鎖在籠子里的困獸,就算可憐她也不稀罕別人的憐憫
而且,安同覺得,此刻她能平靜的面對蕭南,沒有跳起來罵她趕她走,就已經看在蕭南曾向她示好的情分上了
想要她曲意討好,哦不,是熱情,簡直就是做夢!
面對安同的無視,蕭南不以為意,順手扯過一個蒲團盤腿坐在安同對面
安同可以無視蕭南,她的貼身侍婢卻沒有這個膽氣,小丫鬟忍著滿心的擔憂恭敬的給蕭南上了茶湯,又擺了幾樣全素的茶點
對于自己的侍婢如此恭敬的招待來客,安同沒有說什么,只是輕不可聞的冷哼一聲,而后繼續敲她的木魚
蕭南頷首示意小丫鬟退下然后端起茶盞,吹了吹熱氣,輕啜兩口唔,還行,雖不如上貢的團茶味道好,但也算是上品了
飲罷蕭南放下茶盞,定定的看著安同,輕聲問道:“安同你真的不的?”
安同終于抬起頭,涼涼的掃了蕭南一眼,微微抬起衣袖,冷笑道:“的?哼,我都落到這個地步了還的什么?”
意思很直白,她堂堂郡主都要變成尼姑了再慘還能慘到哪里去?
安同心里很清楚,她的過錯雖大,卻也不足以殺頭,且當今圣人和皇后向來以仁愛治理天下,裁決死囚的時候,為了避免冤殺誤殺,還要一審再審,再三確定其確實罪無可赦的時候,才會勾決
而她安同,說穿了不過是養了幾個面首,這在京城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兒,不過是撞到了太子的槍口上,又讓向來規矩嚴的皇后知道了,這才落得個嚴懲的下場
即使嚴懲,皇后也不會真要了她的命,撐死了也就是罰她在庵堂待幾年,磨磨性子畢竟,安同和韋源還沒有和離,她是有夫家的人,皇家就算是要下狠心‘清理’她,多少也要顧忌韋家的面子
蕭南聞言,稍稍停頓了片刻,然后忽而丟出一句話,“安同,知道嗎,圣人召魏王回京了”
安同一愣,怔怔的看著蕭南,她不明白,蕭南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蕭南微微一笑,緩緩說道:“這里沒有外人,我也就不遮著掩著了,你阿耶與四舅舅之間的糾葛,想必你也清楚過去他們之間還有個三郎,兩邊再怎么有心較量也不會真的直接交手可如今三郎伏誅,四舅舅過幾日就要抵京,如果有那黑心肝的歹人想趁機生事,故意挑起大舅舅與四舅舅之間的紛爭——”
蕭南故意頓了頓,偷眼覷了下安同的表情,果然,安同不再一副死氣沉沉愛答不理的樣子,而是微皺雙眉,陷入了沉思當中
片刻后,安同那有些發白的嘴唇翕張了下,喃喃道:“你是說四叔可能會找阿耶的麻煩?”
蕭南點頭,沒有直接回答,她向前傾了傾身子,壓低聲音:“如果我是四舅舅,我就先尋個容易的事兒下手比如,某件曾在京城引起不小風浪的風流韻事?”
安同消瘦的兩頰飛起一抹紅暈,好吧,雖然她并不后悔當年的事兒,但她畢竟是個女子,且是受傳統教育長大的女子,饒是性子再彪悍,被人當面提及之事,她還是會覺得不好意思
蕭南似是沒看到安同的反應,繼續用平緩低沉的聲音‘假設’,“那件事雖已被掩賺但相關的當事人曾親眼見過的證人都還活著,只需稍加探查便能把人尋到
屆時,我什么都不必做,命人去坊間找上十幾個市井閑人,讓這些閑人去酒肆茶樓里去胡說一通,用不了半日,整個京城便會有關于當年之事的流言……”
安同順著蕭南的思路往下想,也覺得有些不安,她不自覺的挪動了下身子,手里的小木槌早就丟到了一邊
蕭南還在說:“舊事重提,且又有此事的當事人現身說法,各種不堪的污穢言論充斥坊間,就算圣人和皇后居于宮內,也能聽到些風聲到那時——”
蕭南忽然同直直的看著安同,一字一頓的說道:“安同,你說,如果你是太子或者太子妃,自己家中出了這樣的丑事,你會怎么辦?”
安同怔怔的看著蕭南,神情有些恍惚,但還是乖乖的回答:“去圣人和皇后跟前請罪”
教女無方,這個罪名可大可鞋往小了說就是家務事兒,大家長(即圣人或者皇后)批評兩句也就算了
可往大了說,那就是‘天家無私事’,太子若是連自己的子女都管教不好,他如何能當好全天下子民的家?!
蕭南知道安同已經想到了此事的后果,她緊跟著逼問道:“請罪之后呢?”
之后?之后就是處理呀
安同忽然覺得心慌的厲害,她原就不笨,在后宮生活這么多年,起碼的警覺還是有的
她深知,不管是在后宮還是在內宅,似這樣的丑事只能胳膊折了掩在袖子里,可一旦被人撕去袖子,斷臂露了出來,那就只能丟車保帥
而她,安同郡主十有將成為那個被舍棄的‘車’,一杯鴆酒或是三尺白綾,悄悄弄死了事
死?最終迎接她的竟是個‘死’?
這下子,安同真的怕了,她不想死呀,她今年才二十五歲,正是大好年華,原想著熬過這兩年,待皇后怒氣消了,她再去找人求求情,也就能出來了
等她出來后,便能恢復往日的富貴恣意的生活畢竟,她的郡主爵位并沒有丟,她還是皇家正二品的郡主呀
而且……想得再大膽些,再過個幾年,待她阿耶正位,她便是公主,公主呀,更加彪悍的存在,到那時,就算她公然養面首,也沒人敢嘰歪什么
可可這么美好的未來,竟全都不屬于自己,迎接她的將是悄無聲息的慘死?!
安同無法再保持剛才的淡然,她一掌推開面前的木魚,用力撲到蕭南跟前,死死的抓住蕭南的胳膊,疾聲問道:“那我該怎么辦?翱你說呀,我該怎么辦?我我不想死呀,嗚嗚……”
說著說著,安同竟放聲痛哭起來
聽到動靜的小丫鬟慌忙跑過來,見安同失態的趴在蕭南身前大哭,小丫鬟大驚失色,結結巴巴的說:“郡郡主,您怎么了?”
蕭南沖著小丫鬟搖搖手,示意她退下
小丫鬟不放心,又問了一句,安同不耐煩的吼道:“滾,趕緊給我滾出去,沒看到我與表姐說話呢嗎?!”
小丫鬟嚇了一跳,幾乎是連滾帶爬的退了出去
房門又緊緊的關好了,室內只留下她們兩人
此時,安同大哭了幾聲,胸中的畏懼和郁結也消散了幾分,她的理智也漸漸回籠:蕭南特意跑來跟她說這些,絕不是吃飽了撐的,必是有了主意
蕭南輕輕拍了拍安同的背脊,安撫道:“安同,你不要的,我今日來看你正是為了此事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的”
安同止住哭聲,衣袖拭淚,緩緩點了點頭,“表姐,你可是有何良計?表姐幫我度過此劫,我定會銘記于心,他日也必厚報表姐”
蕭南淺淺一笑,道:“呵呵,瞧你說的,你我都是姐妹,何必這么客氣我幫你,一來是想幫大舅與舅母,二來也是不忍心你被人利用,年紀輕輕就——”
蕭南故意將最后半句隱去,旋即她緩聲道:“辦法很簡單,就不知道表妹舍不舍得”
安同抬起頭,問道:“什么法子?表姐只管說,只要能救我,我我還有什么舍不得的?”
蕭南斂住笑容,鄭重的丟出幾個字:“那好,辦法就是,表妹,你出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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