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衙后街,郭別駕的官邸,正堂中,一老一少兩個男人正在對坐狂飲。
“哈哈,哈哈痛快,真是痛快呀!”
董達一手端著個淺口酒碗,一手啪啪用力拍著大腿,笑得前仰后合,碗里的酒都灑了一半。
他也渾不在意,繼續笑道:“哈哈哈,阿叔,您這手可真厲害!嘖嘖,那崔家小子,此刻定氣得哇哇亂叫,跳著腳要跟咱們算賬吧?”
“哼,這算什么,不過是個小小的回敬!”
據說犯了舊疾,理應靜養的郭繼祖大馬金刀的坐在一架胡床上,一抬手,將酒碗里的酒水一飲而盡。
許是動作太豪邁了,酒水淅淅瀝瀝的順著下巴灑在他的衣襟上,他滿不在乎的用手背擦了擦下巴,習慣性的把空碗伸出來。
見狀,董達大笑的眼眸中瞳孔微微縮了下,但眨眼間他又恢復了正常,丟下自己的酒碗,抓起酒壇子,恭敬的來到郭繼祖身邊,給他斟酒。
“哦?阿叔,您后頭還有更厲害、更高明的法子?”
斟完酒,董達又回到自己的胡床上坐下,他沒再端酒,雙手放在膝頭,臉上帶著幾分認真,好奇的問道。
郭繼祖卻沒有直接答話,而是咕咚咕咚又喝了好幾口,喝酒的間隙,他還直接用手捻了些下酒的小菜丟進嘴里,吧唧吧唧的用力嚼著。
一邊嚼,他還一邊點評,“唔,這野豬鲊做得不錯,勁道、夠味兒,下酒剛剛好!”
董達臉上的笑容一僵,旋即他似想到了什么,抱起酒壇子,直接站在郭繼祖的身側。像個稱職的小廝,不時的給他添酒、布菜。
如此這般了一會兒,郭繼祖響亮的打了個酒嗝,才開口道:“這也沒什么,那崔小子是有備而來,咱們卻是輕敵、沒準備,所以城門口才會吃了虧。不過,我老郭也不是個沒腦子的。他能調查我,我還不能調查他?”
董達聽他拉拉雜雜的說了半天,還是沒有說到正點兒上,正欲打斷他。忽見外頭一個小廝滿頭大汗的跑了過來。
還不等那小廝揚聲回稟,郭繼祖已經扯開嗓子喊道:“小六,你個猴崽子,給我滾進來!”
小廝聽到這話,也不惱,很歡樂的滾了進來,草草的行了個禮,道:“嘿嘿,還是咱們別駕厲害。只聽腳步聲就認出了奴。”
郭繼祖手里正拎著根烤羊腿啃著,聽到小廝的話,直接將啃得光溜溜的骨頭丟向他,笑罵道:“說你是個猴崽子,你還真機靈。行了,別廢話了,趕緊說說吧。”
說到這里。郭繼祖眼角的余光掃了掃身側面無表情的董達,又加了一句:“也好讓咱們董都尉見識下你這小子的能耐,沒準兒,都尉一高興,就提拔你進折沖府當護衛了呢!”
這話聽著像是玩笑,但董達知道,這是郭繼祖又跟他提條件了呢。
娘的,這個老狗。真是一點兒虧都不吃,不管什么時候,都不忘往他身邊塞人。
偏他非但不能拒絕,還要樂呵呵的接受。
忍著心里的各種不爽,董達很配合的上下打量著那個叫小六的小廝。
小六確實機靈,見狀。忙又給董達行了禮,自我介紹道:“奴小六,原是四處流浪的乞索兒(即乞丐),衣食無著,那年冬天更是險些病死了,幸得別駕收留,不但活了性命,還能吃飽穿暖的過上好日子。
原本,奴想一輩子服侍別駕,但別駕說,好男兒當馳騁沙場,再有,奴、奴的父母皆是死于十幾年前的東突厥之亂,所以,奴也想——”
說著說著,小六竟哽咽難言,眼角還掛著晶瑩的水珠。
董達卻沒有絲毫的感動,他表情復雜的看著小六,又看看郭繼祖,心里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郭繼祖把小六這種深受他大恩,又無家小負累的人塞到他身邊,是監視呢監視呢還是監視呢。
想尋個恰當的理由拒絕,除了郭繼祖那一關不好過之外,人家小六還給了個說到哪兒都說得通的說辭——為父母報仇。
你說,他能拒絕一個至誠至孝的好孩子嗎?
不能!
所以,董達故作有所觸動的樣子,點點頭,“嗯,倒是個懂事的好孩子。好吧,若是別駕舍得,某就厚顏撬一回阿叔的墻角。你呢,到了我那里后,好生練本事,總有你為父母報仇、報效朝廷的那一天!”
賀魯部動作頻頻,作為駐守西部的都尉,董達還是知道的。
其實,不止董達知道,郭繼祖也心知肚明,他們都明白,西突厥遲早會犯唐。
郭繼祖這次急著把新刺史擠兌走,也是想著,倘或鄯州沒了刺史,便有他這個別駕暫代其職,然后他就能在西突厥之戰中好好表現一把,立個功什么的,好歹把‘二把手’的帽子摘了呀。
畢竟他是跟著先帝上過戰場的人,當年與他一個鍋里吃飯的老伙計,要么得封國公,要么戍守一方,新君登基了,人家也是有權有勢的肱骨之臣。
唯有自己……
好吧,雖然這個結果十之是自己‘作’出來的,可、可那也是十幾二十年前的事了,時至今日,他早已不是那個魯莽殺降的土匪頭子,而是個想拼一把、好給兒孫掙個前程的老漢。
把小六塞進折沖府,只是郭繼祖諸多計劃中的一個,董達雖是他一手提拔的,但是人就難免有私心,而且據他最近一段時間的觀察。這個臭小子,脾氣見長不說,竟也開始打起了小算盤。
被自己培養的心腹算計,這是郭繼祖絕對無法容忍的。所以,他把小六送過去,一來是安插親信,二來也是敲打董達。
現在看來,董達似是明白了自己的敲打,很好,郭繼祖滿意的喝了口酒,扭頭對小六說:“聽到了沒有。董都尉收下你了,你個猴崽子還不趕緊磕頭謝恩。”
小六麻利的跪地行禮。
董達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多禮。
郭繼祖又道:“行啦,開始說正事了。小六,你說說,你在州府后街都打聽到了什么?”
小六爬起來,躬身站在郭繼祖身側,低聲道:“崔家的管事姓崔。是崔家幾輩子的老人,他的父親在京城做祖宅的大管家……崔郎君共帶了八個幕僚,其中四個是崔氏族人,四個是積微學院的學生。哦,那個積微學院,奴也打聽過了,聽說是崔家開辦的,崔郎君的娘子齊國夫人是山長……”
小六有條不紊的將他一天的努力結果回稟出來,只聽得董達雙眼瞪得溜圓,娘的,這小子確實有兩把刷子呀,才不到一日的功夫。竟打聽到這么多新刺史的事兒,有些還是極隱晦的內宅之事。
相較于董達的震驚,郭繼祖就鎮定多了,他瞇著眼睛,繼續拿著快鹿脯慢慢的嚼著。
小六還在回稟著:“……今晨,有個婆子來給刺史請安,奴看她的裝束似是本地的。便去打聽了一番。結果,她是西州程家的人。”
“程家?可是安西都護府副都護程處云?”
聞此言,郭繼祖陡地睜開眼睛,一雙昏黃的老眼中精光閃爍:難道崔家小子還和程家有關系?
郭繼祖敢欺負崔幼伯,靠的就是手上有可以調動的府兵,可如果崔幼伯有程家做依仗,那情況就麻煩了!
小六點點頭,道:“沒錯。正是副都護程家,奴打聽過了,原來程處云的長子娶了崔澤的孫女、崔三郎崔仲伯之女,也就是崔郎君的侄女。”
見郭繼祖臉色難看,小六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不過。崔幼伯出繼后,他與程家的往來并不密切。”
郭繼祖凝神沉思,好一會兒,他才吩咐道:“好了,我都知道了,這差事你辦得極好,去管家那兒領一把上好的橫刀。另外,趕緊去收拾行李,待會兒董都尉回營的時候,你就跟他去吧!”
小六聞言,激動的當場趴在地上,用力叩了幾個頭,嘴里連聲說著謝恩的話。
打發了小六,郭繼祖對董達道:“你怎么看?”
董達也沉思了好久,聽到郭繼祖問話,他斟酌著措辭,道:“唔,沒想到新刺史竟與程家是姻親。不過,屬下見過程副都護,他跟他那京城的伯父一個性子,表面看著魯莽直爽,實則是個頗有心計的人。只兒媳婦的一個隔房堂叔,他未必肯全力支持呢。”
郭繼祖聞言,又瞇著眼睛反復思量,最后緩緩點頭,“你說的沒錯,那也是個老狐貍,平常幫點兒小忙還成,但若是大規模的借兵,除非崔家能拿出巨大的報酬,否則,程處云是斷然不肯的。”
對于這位親家的秉性,崔幼伯也聽說過,不過,他這次找上程家,不是求助,而是合作。
這日,收到崔幼伯回信的程宏和崔瀾夫婦兩個,帶著成車的禮物和大隊隨從,浩浩蕩蕩的趕往湟水。
叔侄見面自是一番問候,不過,畢竟男女有別,崔瀾與崔幼伯問了些家里事,便去客舍休息了。
崔幼伯拉著程宏的手,一起去書房說話。
說正事前,崔幼伯照例是問候了一下程家的諸人,然后又轉達了父親和三哥對親家的問候。
兩人相互寒暄完畢,崔幼伯也沒有啰嗦,直奔主題,只見他從袖袋里取出一卷白紙遞給程宏。
程宏展開一看,頓時愣住了,“叔父,您這是……”
崔幼伯微微一笑,道:“很簡單,你借我一千府兵,我把此物傳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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