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純,梁軻走得時候欲言又止,似是有什么話要說。”
崔明伯現在是崔幼伯的全權代理人,在州府衙門沒什么官職,卻能總覽全局,負責監督六司等官吏,有點兒影子刺史的感覺。
被堂弟如此器重,崔明伯愈發上心的幫他做事,他現在不止觀察下頭官吏的工作情況,還密切關注著眾人的言行、乃至神情。
今天是崔幼伯徹底掌控鄯州后,第一次正式召見治下三縣令、眾官吏,商談州府及各個縣衙的具體事務。
一開始,崔幼伯宣布了幾條任命:梁軻繼續為司功,虞朗為司戶,他的學生李雍為司兵,族兄崔延伯為司工,前司農錢惟、前司刑趙封因病無法辦公,由族叔崔波、崔泓暫代其職。
對此,眾人都沒有異議。
一來是,大家不想。
新刺史此舉,雖有安插親信的嫌疑,但也屬常理,換做自己,也更想用自己信得過的人。
再說了,相較于一手遮天、說一不二的郭別駕,新刺史已經很厚道了。
六司中,他安插了四個人(虞朗是土生土長的湟水人,算是本土派,大家并沒有把他歸入新刺史來帶的心腹中),其中兩個還只是暫時代理,細算下來,人家統共就安插了兩個人,且其中一個還是沒什么油水的苦差事。
人就怕對比呀,新刺史的這番行事作風,比郭別駕真是好了許多呢。
二來呢,大家是不敢。
君不見,那九顆人頭還在郭別駕的門口掛著嘛。
幸好現在是秋天,天氣涼爽,那些人頭才沒有腐爛招來蚊蠅,但饒是如此,門口被掛著一排風干的人頭,也是蠻嚇人的。
聽說。如今郭家上下的人都不敢走正門,唯恐一抬頭便看到一個個雙目空空的骷髏頭。
大家都明白,新刺史這是故意惡心郭別駕,郭別駕也果然被惡心到了,身子剛剛有所好轉,一想到門口的高桿,他就氣得想嘔血。
郭繼祖也不是沒想過去參崔幼伯——他郭家既不是衙門,也不是坊門口。姓崔的憑什么把人頭放在他家門口,這、這不是擺明了欺負人嘛。
但,他的幕僚卻趕忙勸住了他,“別駕。不可,某聽說新刺史帶來的四個學生中,有個姓杜的,這位杜小郎的祖父乃御史臺大夫。”
余下的話,幕僚沒說,但郭繼祖卻聽明白了,姓崔的弄了個御史頭頭的孫子來鄯州,為的就是以防有人彈劾他時,朝中有人幫他打嘴仗。
其實不止杜家小郎。小六曾向郭繼祖回稟,說其它三個學生也都是京中權貴的子弟,他們的父祖可以直接面圣,甚至還有兩位可以參與小朝會的議政。
別說他一個別駕,就是安西大都護彈劾崔幼伯,除了崔家、蕭家人,朝中也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幫崔幼伯說話。
崔幼伯初來鄯州那日。郭繼祖給他的下馬威,大家都看在眼里,其中就包括那四個學生。
而且,那些學生也曾被城門口的門吏為難了一通,以這些權貴子弟的傲氣,沒準兒,崔幼伯沒給京里告狀,他們便先給家里的父祖打小報告。說自己委屈了呢。
郭繼祖雖沒有領略到蕭氏鷂子的神奇,但他知道,崔幼伯能在短時間內調走董達,他定有與京城聯系的便利方法。而那些學生,有可能也會用這種方法給家中長輩寫信。
如今已經過去快一個月了,該送的消息早就送出去了。該告的狀也早告了。
若他此時寫折子彈劾崔幼伯,不止文官們會駁斥,就是那些武將們也會覺得他不地道——哦,就許你給人家下馬威,卻不許人家惡心你,這是什么道理?你丫姓郭的未免也太霸道了吧。
更可恥的是,你丫的掐架掐不過人家,又掉過頭來找家長告狀,太不要臉了,有木有?
所以,即便他參了崔幼伯,也不會有任何人為他說話,相反的,大家乃至新帝都會覺得他人品有問題。
“唉”
長長的嘆了口氣,臉色煞白的郭繼祖狠狠的一拳捶在小食床上。
此事只得作罷,他也只能任由崔幼伯惡心他。
郭繼祖的繼續退讓,讓鄯州的官吏們愈加明白一件事:以后鄯州要改姓崔了。
心里忌憚、敬畏新刺史,眾官吏對崔幼伯的任命毫無意見,全都齊刷刷的舉手贊成。
這一項議案就算是通過了。
接著,崔幼伯又表示,他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將各項事務交由各位,那就是信得過大家。日后,只要大家盡心辦事,他絕不會隨意插手,更不會為難大家。
崔幼伯說得很是含蓄、婉轉,但在場的人都聽明白了,刺史這是要做甩手掌柜呀。
說得好聽些,就是信任官吏,將一部分權利分給大家,他只管統領全局即可。
說得難聽些,則是新刺史想躲懶,不務正業。
別人尚可,梁軻卻是察覺了什么,只是遞了投名狀趕來投靠的,但終究不是崔幼伯的心腹。有些話,崔明伯能說,他卻不能說。
可不提醒呢,他又怕崔幼伯會走偏,白白葬送了剛剛經營好的大好局面。
左右為難之下,他的表情就有些怪異。
其實,不止崔明伯看到了,崔幼伯也瞧見了,不過他現在正忙著做更重要的事兒,無暇去關注其他。
任由梁軻欲言又止的離去,崔幼伯打發了其它的官吏,單獨把三位縣令留下,反復叮囑他們,其它的事兒都可以放一放,但是抽調府兵、訓練差役、戍衛等工作卻不能放松。
他甚至冷冷的對眾人說,“半個月后,某與程都尉會親率折沖府的府兵逐一去攻城,誰能抵擋府兵的攻勢的時間越長,誰今年的考績最優。時間最短的,某不但會給個下下的考績,還向吏部上折子,就地免了他的官職。”
說罷,他的目光淡淡的掃過在場的三人。嘴唇微挑,道:“某說到做到,誰若還抱著僥幸,覺得某只是說說罷了,那就盡管一試,且看看某會如何處置!”
這話說得眾人齊齊變了臉色,心里苦笑,唉。崔郎君噯,自從你氣病了郭別駕、踹走了董都尉,大家都知道了你的性格,誰還敢去‘試’。
“是。下官明白!”
三位縣令起身,紛紛偮手應是。
三人中,湟水縣縣令的表情要和緩許多,他的縣衙就在湟水城,備戰的活計都由新刺史和新都尉一手包辦了,他要做的就是服從,順便將自己縣衙的事務處理好,不給新刺史尋到錯處就好。
另外兩人的表情就苦逼多了,他們是文臣呀。雖然腰間也喜歡掛柄寶劍或橫刀,但那多的是為了‘裝面子’,讓他們訓兵、備戰,嘖嘖,著實有些為難呀。
見此情況,崔幼伯也沒有藏私,從身側的書架里抽出三本印制的線裝冊子。道:“這是在京城時,請教了數位老將軍后,隨手記的一些東西,或許對諸位有用,你們拿出去細細研讀,定會有所收獲!”
三位縣令忙接了,顧不得細看,連聲道謝。并表示,自己一定會仔細研究這些札記,絕對比當年科舉時還要用功。
崔幼伯見他們說的懇摯,笑著擺擺手,命人將三人送了出去。
三位縣令離開后,崔幼伯從一側抽出一張白紙。準備寫家書,就在這時,崔明伯走了進來。
見崔幼伯于欲挽袖自己研磨,崔明伯忙上前拿住墨錠,從一旁的筆洗中取了些水倒進硯臺里,轉動手腕,緩緩的研磨著。
“多謝阿兄!”
崔幼伯道了聲謝,準備伏案寫信。
崔明伯趕在他動筆前,將梁軻的不對勁說了出來。
崔幼伯卻沒有耽擱,拿著一只他慣常用的紫毫筆,蘸足了墨汁開始寫信。
一邊寫,他還一邊說道:“我也瞧見了,不過,先不去管他,用不了一兩個月,他就能明白。”
崔幼伯嘴里說得漫不經心,其實很清楚,自己的這番舉動,絕大多人都不理解,別說梁軻了,恐怕身側的族兄也覺得他輕重不分、不務正業。
但有些事,他心里明白,大家也有所察覺,卻無法明著說。
他能告訴大家,賀魯這老小子要動手,咱們先別管什么雞毛蒜皮的瑣事、還是先緊急備戰之類的話嗎?
這話他若是說了,將會有兩種結果:一種是,消息外漏,賀魯部探聽后,將會多了一條犯唐的借口;第二種是,弄得軍心不穩、民心惶惶,就是官員們,恐怕也想著如何逃離此處。
其實,別說官員們了,就是皇帝,也不想他重視的人在西邊兒涉險。
他案幾上就放著一份圣人寫給他的密信,責令他護送魏王一起回京,至于鄯州,吏部會選派新的刺史,讓他安心。
安心?他怎么能安心?
作為一州刺史,他能丟下百姓們自己逃生?
沒來之前,鄯州只是《括地志》上的一個名詞,而在這里呆了近一個月,他知道,‘鄯州’代表著千千萬萬的百姓,他崔刺史的百姓!
更重要的是,他不甘心呀,費了一個月的時間,他才把鄯州攏在自己手里,如今一切盡在掌中,正是他甩開袖子大干一場的時候,他怎能就此放棄。
如果他真的跟著魏王一起回京了,別說外人會嗤笑他,就是他也會看不起自己!
他是男人,是堂堂崔氏的兒郎,哪怕是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讓祖宗不因自己蒙羞,讓兒女不因自己而受人嘲諷、輕視。
所以,他現在要做的,不是回京,不是打理庶務,而是備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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