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會議廳內眾將臉上或鄭重、或恍悟、或慚愧的表情,張角牽了牽嘴角。這位令人看不透的城主,總是能將他的意愿與決心,一點點地灌輸給屬下,從而影響他們的判斷,進而扭轉他們的思慮。這樣力排眾議,決定一場戰爭的事情已發生過多次,從第一次奈何關之戰,到飲馬灘大戰,再到第二次奈何關之戰……他的決定,永遠充滿著冒險精神,這一點,與這個時代大多數中原出身的將領那種保守思維截然不同,倒是與屢屢弄險卻常常獲勝的金軍戰將很相似。同樣的,過往輝煌的戰績證明了他的冒險是成功的,而這一次,又會如何?
看到眾將已經初步認同自己的觀點,即這個時候恰恰是攻占太原最好的時機,狄烈趁熱打鐵,再次拋出一個極具份量的砝碼:“我軍要面對的敵軍總兵力,是壽陽城韓慶和三千契丹兵及一千守卒,太原城完顏突合速的七千兵馬,合計一萬出頭,至于太原周邊,諸如盂縣、天門關、榆次、平城、太谷、祁縣、文水、清源等城池,兵分且寡,無法形成合力。這些縣城的軍兵老實呆在城池里,我軍要殲滅或許會費些手腳,但若其不知死活出城救援太原,則無異于自尋死路,相信以我軍之獨立師如今的裝備戰力,打這些雜牌軍不成問題。”
“綜上所述,我軍此次太原戰役,只需殲滅太原一萬敵軍,即可達成戰役目的如果這一萬敵軍。全龜縮在太原堅城里,或許我軍真難以打下太原,但若將敵軍引出城呢?”
關忠勇眼睛一亮:“若能將太原金軍盡數引出城……呃,這不太可能……嗯,最少引出一半,若能將過半金軍殲于野,則拿下太原的把握將增至五成。”
眾將紛紛贊同,并踴躍發言,最后一致認為,只有在野戰中殲滅一半以上太原守軍。拿下太原城。才不是空想。
張立已經開始分析:“韓慶和三千契丹兵,我們吃定了。下一步就是想法子再引出三千以上的金軍出城,然后設伏聚殲,如此太原戰役方有勝算。”
眼見整編師那一群將領。如楊再興、何元慶、關忠勇、張立、釋智和、楊折沖及高亮等人。開始熱烈地討論怎樣將金軍引出來。聚而殲之。獨立師這一邊,傅選、王忠植、趙邦杰、劉澤等面面相覷:這些家伙自我感覺太好了吧?韓慶和的幾千契丹軍是那么容易吃的?完顏突合速這樣身經百戰的戰將,又豈是那般輕易被引出中伏的?這個能以幾百騎就擊潰數萬宋軍的龍虎大王。如果當真率數千騎出太原,不過戰兵不過萬人的天誅軍,難不成比宋軍西軍強十倍?否則談何殲滅數千強敵?
獨立師將領們的困惑表情,狄烈一一看在眼里,不過這一次他不想再花費唇舌去打消他們的疑慮。這種關系到實打實的戰斗力的東西,不是自信滿滿說一大版就能讓人心服口服的,一切還得靠事實、靠實力說話才作準。反正在狄烈的作戰計劃里,獨立師在此次太原戰役中,只起到打援及威懾作用,不會參與聚殲敵軍以及之后的圍城攻堅戰,只要主力第一整編師有信心就行了。
天誅軍自成立以來,屢屢與金軍交手,其中還包括最強悍的宗望中軍合扎(親衛)精兵。面對一回總比一回多,一次更比一次強的來犯之敵,每一次的結果,總是天誅軍勝出,而且還是優勢勝出。這樣的戰績戰果,煅造出了天誅軍將士們的強大信心。無論面對怎樣的敵人,他們總是毫不動搖地認為,天誅必勝!
這,就是一支常勝之軍的心態。
天誅軍之于金軍,便如金軍之于宋軍一樣,在心理上有著先天的優勢。這樣的優勢心理,在戰斗時,常常會演化成強大的信心與戰力。
天誅軍,從不懼金軍;天誅第一師諸將,也從不懼任何一名金軍戰將。敗在他們的城主與天誅軍手下的金將何其多也:完顏宗望、完顏宗賢(賽里)、固新、阿懶、完顏阿古、完顏設也馬、完顏撒離喝、完顏活女……或許還可以加上完顏宗輔,現在,即便再多一個完顏突合速,也實在不算什么。太原城也不過兩萬人,跟奈何關下的金中路軍一樣多,怕的就是你不出來,只要敢露頭……管你什么龍虎大王,天誅軍干掉的大王,還怕少了?
當第一整編師的將領們停止討論,齊齊將目光轉向上首的城主時,狄烈從這群英姿勃發的屬下臉上,看到了自進入議題以來,首次出現充滿斗志的神情。
狄烈滿意地點點頭,他要的就是這股子勁頭,不管即將要面臨的戰斗是順風仗還是苦戰,都得要有一股拚搏精神!未戰先怯、顧慮重重、畏首畏尾、瞻前顧后……那還打什么仗?躲在奈何關里當山大王得了。只怕到得最后,被緩過勁來的金軍自東西兩面一擠壓,屆時就算想當個山賊頭子亦不可得。
其實,狄烈決心打太原,除了想折斷這柄一直懸在平定頭上的“利劍”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硫磺。是的,火藥的重要原料之一的硫磺,已將告罄。天誅軍的硫磺來源,除了當初的繳獲之外,只有少量的收購。由于硫磺這種礦物多分布在蜀地、河西及西夏境內,而整個河東又為金軍所占,天樞城與礦物產地完全被隔絕開來。想大量購入硫磺難度很大,即便能買到也沒法安全運回來,可以說如果再不開僻一條購入硫磺的商道,只怕再難以支撐一場大規模的戰斗了。
而一旦打下太原,對天樞城的發展及深遠意義先不說,最起碼火藥的原料硫磺、硝石都不會缺了。中國的西北,乃是硫磺與硝石最集中及最大的產地。到那時,軍工部再也不必搞什么限量使用、優先供應了,完全可以敞開供應。屆時天誅軍戰斗力將更上一個臺階。
當然,這事狄烈不會說出來,以免動搖軍心,反正只要打下太原,這個問題就不再是問題。打不下呢?狄烈不去想,他現在就等于是個將全部身家壓上去的賭徒,只許成功。不能失敗。勝則可在亂世中占有一席之地。敗則會被打回原形。
“現在,再讓你們看一件物事,或許能讓你們的信心更足一些。”狄烈啪啪地拍了拍手。隨著巴掌聲,會議廳側門打開。八個人抬著一塊如同門板一般的物事。小心翼翼地走進來。
眾將好奇望去。但見其上覆蓋著一塊大紅綢緞,底下四四方方,看不出是何物事。
八人將那塊“大門板”放在會議廳正中地面上。在狄烈的示意下,八人一起動手,掀開紅綢緞,露出盈尺厚的一方巨形木匣。
眾將好生驚訝,一時間誰也吃不準這是什么物事。
狄烈從座位上站起,緩步而前,踱到這個巨形木匣前,眼睛里有著掩飾不住的喜悅,隨后做了個手勢,淡淡說了句:“開啟吧。”
八人各站在大木匣的四角四邊,一起蹲下,十六只手各扣住木匣的框邊凹槽,同時叫力抬起
會議廳上傳出一片壓抑不住地驚呼。
木蓋掀開,眼前呈現出一幅碩大的立體山川河流沙盤。整個大沙盤,以沙、石、泥塑成形態各異、唯妙唯肖的山脈、群峰、城池、河谷、關隘等造形,又以銀箔模擬成蜿蜒流淌的河流,著實令人賞心悅目、贊嘆不已。
正看得起勁的楊折沖突然一指群峰間一座模樣古怪,卻又異常熟悉的建筑物,失聲道:“咦!這、這不是奈何關的樣式么?”
眾將官聞言,紛紛離座,不覺間圍繞著大沙盤形成一圈人墻。一堆腦袋湊過來仔細一看,可不是,這古怪建筑物上正寫著三個紅色小字“奈何關”。
這回眾將官是齊齊倒抽一口氣,人人臉上驚喜莫名這個大沙盤,居然是井陘太原地形圖!
狄烈手中不知何時出現一根細長渾圓的指揮棒,正對著沙盤指指點點:“這些山峰均標有高度,道路則標有實際距離,每寸為一里……還有這些標識,你們看,這是真定城,上面插著黃色三角小旗,表示它對我軍的威脅為二級,一路下來的小城池分別是趙州、邢州、遼州,這些與我平定接壤的州城,其上插著藍色三角小旗,表示對我軍的威脅為三級。這里,這里,這里,分別是盂縣、壽陽及榆次,同樣威脅等級為二級。然后就是這個……”
狄烈的指揮棒最后停頓在沙盤西北側,一個形狀最大的城池上。
“紅旗!”楊再興眼睛有火焰在跳動。
“一級威脅!”何元慶狠狠攥緊了拳頭。
狄烈看著眼前微縮逼真的山河城廓、路陘關隘,竟有一種看《三國志9》策略界面的華麗感覺。可惜啊!這不是游戲,沒法作弊。
“這是我在三個月前,派出一支勘測小隊,其中包括向導、畫師、風水勘輿師、護衛、采藥人、泥塑匠等等,踏遍天樞、平定周邊方圓百里,走村訪寨,邊走邊畫及記錄,最終形成大量稿件資料,最后捏塑成形。我請當地一些老人看過,近似度達九成以上……在此,我代表天樞城上下及天誅軍,對勘測小隊表示崇高敬意。”
狄烈說著就向那抬沙盤進來的八人行了個疊掌禮,把八人嚇得差點沒跪下,有鞠躬的、有抱拳的,有作揖的、還有下跪的,全是一副慌里慌張的樣子。顯然沒想到高高在上的城主,會對他們如此下禮。
狄烈也知道,這些人當中,除了畫師之外,基本上都是身份地位很低的平民,面對他這個比知州老爺還高,統領千軍萬馬的大人物,心里的敬畏可想而知。狄烈也沒打算對他們搞平等級,表達出對他們的辛苦工作的敬意之后,吩咐他們下去領豐厚的獎賞即可。相比起令這些人惶恐不安的上位者禮賢下士起來,真金白銀的犒賞。才是最實在的。
傅選對盂縣白馬山那一帶的地形看得最是仔細,良久才概嘆道:“傅某也算是這一帶的地頭蛇了,這山山水水也是熟悉,卻從不知這山后還有峰,道后還有徑……這讓我想起多年前,曾與高托山高老大的東陽寨,發生過的那場激戰。若是早知有這樣一條小陘,可繞過東陽寨第一道關卡,當日就不會死去那么多的兒郎了……”
狄烈也深有感觸:“第二次奈何關之戰時,我也因不熟悉地形。造成疏忽。為敵所趁,險些令關城失守……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就決定要做出一個大沙盤。為將者不知地形,則易中伏;不明地理。則戰略失當。我們天誅軍打仗。不能憑感覺。一定要對整個戰場吃熟吃透。古往今來,因為對整個戰場地形了解不足,而稀里糊涂打敗仗者。不知凡幾,我不希望天誅軍中有這樣的先例。”
狄烈后面的話,已經是針對全體將領了,第一軍的所有將領無不凜然受教。
這時張角正嘖嘖贊嘆:“有這一局山河形勢圖,此次太原之戰,可再增三分勝算。”
狄烈笑著放下指揮棒,向后揮揮手,一名衛士捧著一個大箱子走上來。將箱子放下后,敬禮,然后出去。
狄烈向后退了一步,讓出一個位置,朝凌遠點點頭:“下面由凌副參謀長將參謀部擬定的太原做戰計劃,進行動態布置。”
凌遠打開箱子,里面居然擺滿了形態各異的小陶人:有的端著火槍、有的披甲持矛、有的執刀牌、還有的騎馬,更有一部分是戰車模型。
看到這些陶人車馬模型,諸將隱隱約約明白了狄烈所說的動態布置是啥意思了,第一整編師的將領們,更是露出某種期待之色。
凌遠先拿起一個很特殊的陶人,放在沙盤上的天樞城里。然后將一支紅旗插在陶人身旁,旗子上書“女兵營”三個小字。其實不用這支小旗,大伙都能看出來,這個身披鎧甲,腰插鷹嘴銃,眉目清秀的小陶人,不正是女子么。
“女兵營駐守天樞城及奈何關。”凌遠邊說邊將兩個執斧與長矛的陶人放在井陘關,“補充師兩個重甲刀斧都與三個長槍都組成一個營,駐守井陘關。當然,如果完顏宗輔率軍來攻,僅靠一個營是守不住井陘關的,井陘關營的任務就是預警,并為補充師集結增援爭取時間。不用多,三日足矣。以完顏宗輔眼下的兵力,便是傾巢而出,井陘關營也應能守三日須知當日井陘守將種師閔,只有三千西軍,就頂住了完顏宗望大軍一個月。補充師再怎么樣,也能頂三天吧?”
凌遠說這話時,眼睛看向補充師兩位高級將領。楊奮與左開重重點頭,表示沒問題。諸將心里也明白,之所以在井陘關這樣的重地只放一個營,便是算準了完顏宗輔近期內決不敢打天樞城的主意至少在金東路軍回援以前,或者在得知天誅軍傾巢而出,攻打太原的確切消息之前,完顏宗輔是會老老實實呆在真定裝乖的。
剛從濟南回來的關忠勇想得更多一點:眼下在河北西路圍住大名府的金軍可有好幾萬啊!如果不是城主指示張榮率軍奪取濟南府,遏制住完顏昌部金軍的東侵之勢,同時對其形成側翼威脅,一俟金軍攻取大名府,再加上濟南府劉豫闔城投敵,完顏昌部金軍隨時有可能抽調上萬兵馬增援完顏宗輔。可以說,如果沒有張榮與關勝的軍隊象根釘子一樣扎在濟南,令完顏昌大軍在拔除這根釘子前,決不敢輕易分兵的話,天誅軍也不敢隨隨便便在井陘關放一個營……
此時凌遠正不緊不慢地在壽陽城外放上一步一騎兩個陶人,插上一支小旗“第一獨立旅(白馬旅)”。然后又在太原至壽陽的必經之道殺熊嶺與土橋谷口處各放上一排陶人,有火槍兵、長槍兵、騎兵與戰車,分別插一小旗“第一混成旅”、“第二混成旅”。
王忠植目光從兩支小旗上掃過,又細細看一遍地形,輕吐出口氣:“以我白馬旅誘出壽陽之敵,待敵軍向太原求援后,第一、二混成旅于半道伏擊。是這樣吧?”
傅選皺眉道:“計策不錯,只怕完顏突合速未必那般容易上當。”
“戲法人人會變,各有玩法不同。”狄烈笑道,“基本策略是這樣,但真正實施起來,還有很多細節,到出戰之日,參謀部會與你們細說。眼下我們只做一個總體部署,讓諸君心里有數,知道自己在這場戰役中的位置。子游,你繼續。”
在狄烈說話間,凌遠雙手飛快,已經將獨立師各旅的旗子擺放到太原周邊各關隘要道,同時拔掉壽陽、榆次城池上的黃旗,換上代表天誅軍的紅色六芒星旗,然后將一、二、三混成旅的陶人與旗子圍著太原城擺了一圈。
做完這一切的凌遠,雙手慢慢張開,在沙盤上最醒目的太原府城池上空,倏地用力一合,仿佛要扼住什么東西:“圍城阻援,乃此次太原戰役的第二階段。第一階段殲敵越多,第二階段的攻堅戰就越好打。我軍必須在三個月內結束戰事,否則,將陷入極端不利局面……能否按計劃完成戰役目標,全賴諸君奮發,將士用命。天誅!必勝!”
全體將領齊齊挺身立正:“天誅!必勝!”
建炎二年三月中旬,尚未完成整軍訓練計劃的天誅第一野戰軍,為掌控戰爭主動權,斷然中止整軍,先發制敵。
太原戰役,爆發!(。)